他急忙環顧周遭,臥房裡居然空無一人,只留著淡淡的苦澀藥味。思緒尚且凌亂著,他抹了把嘴,飛快跑出門,在小院的廊下四處搜尋。
剛路過拐角的偏室,不多時他又退步回來。
光線明朗的窗前,銅鏡邊擺著花樣繁多的口脂、耳飾、釵環。兩個女人有說有笑地交流各自的盤發心得,看樣子還相處得分外融洽。
隋策高懸的心驟然落地,很快便將兩臂一抱,也不出聲打攪,只會心一笑,吊兒郎當地靠在門邊安靜地歪頭看著。
“原來你們那時候也盛行這種樣式嗎?”
當聞得對方說是啊,她又氣鼓鼓地翻白眼,“宮中的那些個昭儀、婕妤還好意思顯擺說是新出的花型,我看她們就是想不出點子了,等過個十年又把從前的翻出來改一改當新鮮玩意兒推崇。”
“騙小孩呢。”
楊氏只是笑,低頭用玉梳替她將髮尾梳整齊,“髮髻麼,萬變不離其宗,左不過是盤、結、編、綰、疊。哪能年年都想得出新的來呀。”
末了,又贊她的青絲,“殿下這頭髮是當真漂亮,又黑又順,段子似的,怎麼綰都好看。”
“是嗎?”
言罷便回眸打量她一眼,“我瞧著您這把長髮才是天生麗質,烏亮亮的,纖細濃密,很少有同齡人比得過,連宮中的娘娘們日日保養也不及你的好看,都是大把大把的掉,如今只能靠假髮撐撐場面了。”
不得不承認,這丫頭伶牙俐齒,氣人的時候不遺餘力,嘴甜起來也是無人能敵,三兩句就將楊氏哄得花枝亂顫。
“怎敢和貴人們比呀,殿下莫尋我開心了。”
“不騙你,本公主是老實人,直來直去,從不哄人的。”
那倒是,天底下除了鴻德帝,就沒有第二個人能讓她耍這嘴皮子。
商音在鏡中瞧她給自己扶了扶厚重的珠翠,仔細地整理兩邊碎髮。
重華公主雙目一眨,神色無端顯出幾分悠遠來,她由衷感慨,“真好,有時候覺得您像我孃親一樣。”
“年幼時,我娘也會耐心地替我梳頭,盤各式各樣的小髻。”
楊氏不是沒聽過她的身世,那當下正思索著該如何寬慰,耳邊忽傳來一聲輕笑。
偷窺良久的隋某人慢條斯理地拖著步子走上前。
“說什麼呢,她本來就是你娘,輩分上很合理啊。”
商音上下牙齒不由地一磨,真是不知為何一看到他出現便沒好氣。
“你這鳳釵……”
他剛要伸手被商音拍開。
隋策又不死心地繼續抬起來,“眼生得……”
商音抿著唇揮開他。
隋策反而較上勁了,再度去摸她的髮髻,“……得很啊,新買的?”
公主殿下翻了個白眼懶得回答他,“你很閒嗎?”
隋策仔細琢磨自己接下來要忙的事,“還好吧,怎麼,有事?”
她杏眼圓瞪,皺起眉不疼不癢地呵斥,“閒就去替你娘收拾東西,無所事事還那麼理直氣壯。”
這番話並未言明,但隋策何其敏銳,只一瞬星眸便陡然生輝,看看商音,又去看看楊氏,喜色漫上眉梢。
他眉宇間的陰霾褪去,笑容爽朗得像個少年,“好……好。”
隋策後退著往外走,目光卻仍在屋中停留,“我這就去!”
**
楊氏在宅院住得太久,一日半刻要搬完家不是件容易的事,忙活了一上午,暫且只把她用得著的物件打包進箱籠,別的等日後再慢慢盤運。
無論如何,她總算是鬆口答應入府了。
時隔數年,楊氏在隋策的攙扶之下從偏門正式踏進隋家西府。
這片高牆她十七歲那年仰望時,只覺深邃無邊,恢弘又無可躲避地壓在的頭頂,足以壓得人喘不過氣。
而今舉目環顧,滿眼蔥綠蒼翠,幽靜的高宅圍牆上長著過於繁茂的紅葡萄藤,比起想象中的巍峨森嚴來得似乎更近人情一些。
也或許,是因為她老了。
流轉的四季消磨了記憶裡的恐懼,恩與仇、誹與怨都成了可以用一句“無傷大雅”來遮蔽的不值一提。
“慢點兒。”隋策替她引路,“這邊走。”
“那道門進去裡面是花園,有挺大的一個池子。夏天可以讓人給你支把躺椅,在池邊吹吹小風,吃吃果子什麼的。”
“這一大片都是東院,清淨,也寬敞。你要實在不喜見外頭的人,屆時我命他們都離遠點,保管和你之前住小宅子一樣自在。”
他沿途不住介紹,“看到梧桐上的小房子沒有?我親手做的,現在都還有候鳥在這兒過夏呢。”
隋日知一路一言不發地綴在後面,聞言終於不忿地開了口:“什麼你親手做的?這不是當年你死乞白賴讓我做的嗎?”
隋策被他當場揭穿也不臉紅,照舊給自己找臺階,“怎麼不是親手?圖紙是我親手畫的啊。”
說完還拉幫結派地讓楊氏別理他,“書房屋簷下的風鈴,就是你生辰日送我的那隻,我給掛這兒了。”
府上的侍婢僕役皆不知這突然造訪的是什麼人,上上下下都因此忙碌起來,庖廚內外準備食材的雜役進進出出,廂房處置辦被褥的丫鬟也腳不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