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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個小晴天。
永平城進了四月下旬,天氣就愈發古怪起來,日中時烈日如夏,曬得人酷熱難耐,然而早晚又冷得僵手僵腳,實在不像凡間四季。
商音趕著申初就混進了舊書庫。
這地方是真的僻靜,比她預想的還要偏遠,整個建築背靠第三道宮牆,讓四五棵古榕遮得密不透風,而近處又是龍首池,潮溼陰寒,能不冷嗎?
她跨門而入時周遭都沒見著看守,也不曉得上哪兒偷懶去了。
說來不能怪人家。
畢竟一年到頭都不見得有人造訪的舊屋,誰知道重華公主會摸進來搞事情呢。
還是大下午,外面的豔陽熾亮沸熱,書庫內卻瀰漫著陰嗖嗖的冷意。
商音不由起了一胳膊的雞皮疙瘩。
屋宇年代雖然久遠,建造得倒十分恢宏大氣,當中立著一尊“聖祖像”,四壁都是櫃格,抬頭能見得幾根抱柱巋然在頂,其架勢竟不輸和元殿幾分。
舉目環顧,滿屋皆是林立的書架,既可遮掩身形又能打發時間,她乾脆繞到雕像背後,行至最深處的犄角旮旯,信手取了本泛黃的雜記來看。
翰林院臺階下,小太監縮著肩膀伸頭伸腦地張望。
今秋儘管從前是禁庭的宮女,可現下做了公主的陪嫁出去,自然是不好再進皇城的,給方靈均帶訊息的事兒,還得麻煩雲姑姑。
小太監被指派來這滿是仕林大人們的地兒,難免束手束腳地緊張。
片晌沒等到該等的人,他心裡著急,乾脆壯起膽子詢問一行有說有笑出門來的學士。
“找小方大人?”
那人聞言便笑,朝同僚們打趣,“唷,最近是怎麼著,總有內侍省的過來找他,平時可看不出他和你們的關係這麼密切呀。”
這孩子臉皮薄,道了句謝,“讓諸位大人見笑了,小的也是幫弘文館的裴大人帶個口信而已。”
“弘文館?哦,你說裴茗啊?”
他忙應承,“是,不知小方大人可在?”
羽林衛所和御史臺位於第一道宮門後的左右兩端,恰好正對著,隋策下職時碰巧與同樣被摧殘了一日的付臨野不期而遇。
這回他難得破天荒地主動邀約。
“今晚‘杯莫停’喝一杯?”他說,“我請客。”
“哇。”付嘴碎驚駭地斜目端詳道,“這麼爽快……什麼好事情?”
他心領神會地挑眉,“公主殿下終於成功與你和離了?”
就沒見過這麼能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隋策先是一抿唇角,隨後低頭送了他一個溫柔的字:“滾。”
“誒,開玩笑嘛。”
付臨野攏了攏他的小書箱,湊到隋策跟前好奇,“怎麼著,今晚上竟這樣有空閒,是你對嫂子沒興趣了,還是嫂子把你掃地出門了?”
隋某人連翻白眼的力氣都省了,滿口地不服氣,“合著我找你喝酒,就非得跟她有關嗎?沒她無事我還不能邀你在外頭過夜了是吧?”
“沒有沒有,當然不是……”
付臨野多聰明,聽他這語氣,腦中就已蓋棺定論:得,又吵架了。
“兄弟我孤家寡人一個,巴不得你請我喝酒呢,走走走,我這兒多得是朝裡的八卦,一會兒說來給你下酒喝!”
“這可是你自己提的。”他解開官袍軟甲的繫帶,鬆開衣襟透透氣,“今天我負責喝酒,你負責說話,別指望我給你找話題,累了好幾日,我可沒話講。”
“行。”對方一口應下,“動嘴皮子是我的專長,放心——”
倆人勾肩搭背地步出光耀門,在宮牆的夾道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這時間出宮門的幾乎都是下職歸家的朝臣,以文臣和禁軍居多,其中如付臨野這般抱著書卷筆墨或是小方箱的,大部分是在第二道宮牆後幹修書、做編纂的學士。
文官們三五成群地從旁路過,便聽得有話傳來:
“東西全帶走了吧?可莫要落下什麼在史館裡頭。”
那人說不會,“就這些活兒,也夠我做四五天的了。”
對方笑道,“現今龍首池沿岸要重新修繕,整個少陽院一帶都被納入圈禁,沒個十天半月怕是解不了禁的,這會子若遺漏什麼在裡面,想去取回得過好幾道手續。”
隋策腳步倏忽一滯。
便聽得仕林們說說笑笑:“可不是麼?”
龍首池……
他心想。
少陽院一帶。
付臨野並未覺察到他的異樣,自言自語地往前行了好長一截路程,才發現身邊人沒了,連忙原地打了個轉。
“誒——”
他叫住那頭正往回跑的羽林將軍,“幹什麼去啊?”
後者索性倒退著回話,“你先到‘杯莫停’等著,我忽然有點事,過一陣再來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