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音下巴擱在指縫間,一雙被酒燻了的眼迷離朦朧,“唔。”
“聽說了,下午就聽說了。”
隋策戒備地湊到她臉邊兒皺眉端詳,“你不會是,一知曉他倆沒戲……又可以了吧?”
言罷還沒等商音瞪他,他自己就先想明白了:“不對,看著不像。”
“要真有那個打算,你早跳起來生龍活虎地敲鑼慶祝了,怎會在這兒借酒澆愁……”
隋策晃盪著所剩不多的酒壺,星目一抬,“所以,酒不是為方靈均喝的,是為宇文姝?”
身側的公主殿下送他一聲不屑的輕笑。
她紅著臉頰,有點大舌頭,但白眼兒仍舊翻得十分到位:“你很懂我啊?”
隋策垂眸一笑,很會給自己貼金,“還行吧。”
他把餘下的半壺喝完,打了個響指叫遠處的下人再端點酒水和下酒菜,隨後不疾不徐地將白玉壺擱在石欄上。
“你和三公主,到底是怎麼結上仇怨的?”
隋策端起一副話家常的口吻。
“橫豎閒著也是閒著,我想聽聽。”
見他發問,商音趴美人靠的姿勢便有所鬆動。她酒量好,並未喝醉,只是人飲了酒水難免多言,此刻抓到一個話題,就像抓到一根稻草,若放在以往,可不會那麼順從地給予回應。
“我和她……以前不是仇人。”
商音神色含混地盯著石亭下方微波粼粼的水,暮氣晦沉的天光在倒影裡湮沒,“相反的,我還很喜歡她。”
她眉峰輕擰,認真地凝視著池中才冒尖尖角的蓮葉,“是真心實意拿她當姐姐的,哪怕知道梁皇后可能是殺我孃的真兇,也從未敵視過她一分。”
隋策側目,很適時宜地給她遞話,“她對你做了什麼嗎?”
商音不以為意地淡笑,撐著兩臂伸懶腰似的將自己支起來,“唉,小姑娘家的把戲罷了,其實沒什麼大不了。”
“只是,年幼時她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給過我很多溫暖……”她低眸,兩指間圈出的光暈在水中漸次泯滅,“雖然如今想想,恐怕也只是她看準時機趁虛而入,但在那當下,我是發自內心感激的。”
“你知道的吧。”她說,“我八歲時沒了娘。”
昔年的重華公主還沒有封號,“重華”二字正是在榮貴妃死後不久,鴻德帝憐她孤苦無依,“賞”她的一份殊榮。
商音那會兒哪裡有功夫在乎及笄之前就授封是多大的恩賜,她日日守在靈堂中哭都還來不及。
榮家的家眷到底是宮外人,只祭奠時進宮看過她,姨媽舅母與之抱頭痛哭了一回,然後又草草離開。
榮氏最大的底牌就這麼沒了,她們還得舉家商議接下來的歧路要如何走,還得想方設法借題發揮撈些好處,根本分不出多餘的心思考慮遠在禁宮裡的公主。
而彼時,鴻德帝正忙於清理凌太后餘黨的外戚勢力,趁著政局不穩各方派系鬆動,在波詭雲譎的朝堂間翻雲覆雨。
至於六院三宮裡的妃嬪們,有人物傷其類,有人作壁上觀,各懷鬼胎地來敬了一炷香後,就都退回自家殿宇內按兵不動,冷眼看著以往盛極一時的明音殿門可羅雀,猜測今後的聖恩會花落誰家,自己有沒有那個機會分得一杯羹湯。
四公主甚至連皇宮是個什麼地方都未及弄明白,便被倉促地扔在了這逼仄卻空荒的悠悠禁庭裡,獨自面對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魔鬼怪。
周遭最先起變化的,應該是宮女太監。
這群人一貫見風使舵,最會看人下菜。
商音一心撲在榮貴妃的死上,白日燒紙錢,晚上掉眼淚,連著好幾頓無心用飯。
初時伺候的宮女還會勸兩句,到後面逐漸就不勸了,索性由著她去。於是當小公主終於感覺腹中飢餓,扯著嗓子喊人時,竟沒人搭理。
一等好半天,才有個面生的宮女敷衍地進來回她一句,過晚膳加餐的時間了,沒東西能吃,讓殿下等明早。
她那會兒還天真地問:“小廚房呢?”
宮女愣了愣,倒是背後的太監低笑出聲,說:“殿下還惦記著小廚房呢?”
“榮貴妃都沒了,小廚房哪兒還有人啊。”
商音方才意識到,母妃一死,連這個宮的部分月例也停了。
“我從前都不知道,原來一日四餐的珍饈,一月四換的新衣,不喜歡就能送下人的首飾釵環,並不是每個皇家後嗣皆有的。”
隋策看見她自嘲地皺了下眉。
那背後深碧的池水在其鴉睫上清波盪漾。
“後宮裡的皇子、公主十幾二十個,能平平安安養到大的不足七八,有多少是幼年而殤未序齒。
“公主在皇家最不值錢了。你看哪位妃嬪不是盼著生皇子,誕下女兒就一臉喪氣。”
老天爺既能給她旁人豔羨的神仙歲月,也可以一腳送她下地獄浮沉。
她生來就有的榮華富貴全是仰賴母親的絕色姿容,一旦失去,用不著別人踩瞬間便能摔得不知東西。
尤其是在經手她的賢妃無故病逝之後,商音幾乎成了整個宮廷人人避諱的物件。
但小公主又不能沒人照顧,於是至此開始,她身邊的后妃就好似走馬燈,隔三差五的更換。今日在這個宮中,過一兩月又會給推到另一個殿裡。
她在滿是女人的深宮內被轉手了一次又一次。
昔年因為商音脾胃虛弱,時常犯病,不管是四夫人還是昭儀婕妤,每個人接到她就像接到燙手的山芋,怕照料不好被鴻德帝怪罪,又怕照料太好給自己惹禍上身,最後一合計,乾脆減少她的飲食。
人吃五穀雜糧,吃得少,病也能少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