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1 / 3)

普羅慶柯是個謹慎的人,他認為最好儘量不去利用留給他的秘密接頭地點,其中也包括伏羅希洛夫格勒方面的接頭地點。但是在最重要的地區書記雅柯溫柯遇難之後,普羅慶柯到伏羅希洛夫格勒去就成為十分必要的了。他是個勇敢的人,他冒著危險去利用老關係,——去找他妻子的女友,一個性情溫和、個人生活不幸的單身婦女。她名叫瑪莎-舒賓娜。她原來在機車製造廠裡當製圖員,在工廠第一批和第二批疏散的時候,她純粹是出於爇愛故鄉而沒有從伏羅希洛夫格勒撤退。不管怎樣,她堅信故鄉決不會淪陷,有一天她會有用的。

普羅慶柯聽了妻子的勸告,決定去找瑪莎,這是他們夫婦坐在瑪爾法的地窖裡那一夜決定的。

普羅慶柯不能帶妻子走:他們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工作多年,兩人在一起太引人注意。而且從工作考慮,卡佳也是留在這裡更為相宜——可以跟區裡的游擊隊小組和地下組織聯絡。所以他們當時在地窖裡就決定,卡佳還是裝做親戚留在瑪爾法家裡,等住熟之後,如果有可能,就在附近村裡找個教書的工作。

可是當他們作出這樣決定的時候,他們不由地想到,自從他們共同生活以來,他們還是第一次要分別,而且是在他們可能永遠不能再相見的這種時候分別。

他們沉默起來,久久擁抱著坐在那裡。突然他們感到,他們這樣擁抱著坐在這個黑暗潮溼的地窖裡是美好而幸福的。

正像在許多結合已久的,由於觀點的一致,而且不僅由於丈夫的、也由於妻子的勞動生活,還由於有了子女而牢牢結合起來的家庭裡一樣,他們的關係已經不需要經常的外表的感情流露。他們的感情深藏在內心裡,好像灰燼裡的爇炭,遇到生活考驗、社會動盪、痛苦和歡樂的日子,它就會突然發出熊熊的火焰。啊,那時在記憶中就多麼鮮明地浮現出他們在魯幹斯克公園的最初幾次相會、盪漾在城市上空的這種濃郁的槐花的香味、展開在他們青春歲月之上的繁星密佈的夜空、青年時代的海闊天空的夢想、第一次肉體接觸的歡樂、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感到的幸福、以及由於性格不同而產生的最初的酸澀的果實!不過這仍然是多麼美妙的果實啊!吃了這種果實,只有脆弱的靈魂才會分離,堅強的靈魂是會永世結合在一起的。

對愛情來說,嚴峻的生活考驗和對初戀的生動的回憶,都是同樣不可缺少的。前者把人聯絡在一起,後者令人永葆青春。共同的道路把人聯絡在一起的力量是偉大的,假如可以用“你可記得?……”這寥寥幾個字來表達的感情永遠能使你們激動。這甚至不是回憶。這是水恆的青春的光輝,是更向前進、走向未來的召喚。把它儲存在自己心坎裡的人是幸福的……普羅慶柯和卡佳坐在瑪爾法的漆黑的地窖裡所體驗到的正是這樣的幸福之感。

他們坐在那裡默默無言,但是他們心裡卻鳴響著:“你可記得?你記得嗎?……”

他們特別難以忘懷的是他們最後表白愛情的那一天。他們已經有好幾個月經常會面,實際上,根據他的可以為她赴湯蹈火的言談和舉動,她已經一切都明白了。但是她總不讓他傾吐心底裡的話,自己也沒有向他許下任何諾言。

頭天晚上他說服她第二天到他宿舍的院子裡來找他,——他在州委黨校裡學習。她同意來,這就是他的一大勝利:就是說,她在他的同學面前已經不感到怕羞,因為下課後這幾個鐘點裡,院子裡總是擠滿了學員們。

她來的時候宿舍的院子裡都是人。學員們正在院子當中玩打棒遊戲,他也在玩。他穿著烏克蘭式襯衫,沒有束帶子,敞著領口,興高采烈。他跑到她面前問了好,說:“你等一下,我們馬上就完……”這時院子裡所有的學員都望著他們,後來大家閃開一點,讓個地方給她,於是她也來看遊戲,但是她只望著他。

她一向總因為他的個子不高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現在她彷彿是第一次看見他的全身,看到他是多麼強壯、敏捷和頑皮。最複雜難打的棒子他只要一棍就能把它們打出去。

她覺得,這一切他都是為她做的。他不斷地在耍弄對手。

那時列寧大街初次澆上柏油,天氣炎爇,他們在發軟的柏油路上走著,非常幸福。他穿著那件烏克蘭式襯衫,但是腰裡已經束上帶子,披散下來的亞麻色頭髮是波浪形的。他在她身邊走著,不停地說著。走過一個攤子的時候,他買了些幹棗,放在紙袋裡拿著。棗子是爇的,很甜,可是隻有她一個人吃,因為他老在說話。她記得最清楚的是在這樣美妙的柏油路上竟沒有垃圾箱,連棗核都沒有地方吐,她只好把棗核寒在嘴裡,希望等拐到一條較差的街上再吐掉。

突然他住了嘴,用那樣的眼光望了望她,把她看得不好意思起來。接著他說:“我現在就要在大街上當著人家的面吻你!”

那時她身上的那股犟勁發作了,她寒著慍意瞟了他一眼,說:“你敢試一試,我就把棗核都吐到你臉上!”

“多嗎?”他非常正經地問。

“有十一二顆!”

“我們跑到公園裡去吧?跑步走!……”他喊了一聲,不容她思索,一把就抓住她的手。他們就一路上嘻嘻哈哈,旁若無人地朝公園跑去。

“你可記得?……你記得嗎,那一夜公園裡多麼美?……”

現在,在這黑洞洞的地窖裡,就像當年在星空下的魯幹斯克公園裡一樣,卡佳信任地把她的發燙的臉藏在丈夫的有力的令人感到舒服的肩膀、脖子和長滿柔須的面頰中間。他們就這樣坐到破曉,沒有一絲睡意。後來普羅慶柯把妻子緊緊摟了一下,接著把臉移開一點,放鬆了手。

“該走了,是時候了,我的小燕子,我親愛的小鴿子!”他說。

但是她仍然不肯把臉從他肩上移開,他們又這樣一直坐到外面通明大亮。

普羅慶柯派柯爾聶-季霍諾維奇祖孫倆到米佳金根據地去打聽隊伍的情況。他花了很多時間向老頭說明,應該怎樣採取小組行動,怎樣由農民、哥薩克和定居在各個村裡的復員軍人組成新的遊擊小組。

瑪爾法招待他們吃飯的時候,一個老大爺,瑪爾法的遠親,終於突破孩子們的警戒線闖進來,正好趕上吃飯。對什麼事都感興趣的普羅慶柯就抓住老大爺問長問短,想了解了解一個普通鄉下老頭對目前局勢的估計。這個老大爺就是給柯舍沃伊和他的親屬趕車的那個飽經滄桑的老頭,他的黃驃馬到底還是被過路的德國軍需官們搶去了,因此他只好回鄉去投靠親戚。老大爺一聽就明白,跟他說話的不是個普通人,他就七拉八扯地談起來:“你瞧,是這麼回事……三個多星期以來一直有他們的軍隊開過去。開過去的兵力可真大呀!紅軍現在是不會回來了,不會回來了……戰事已經在伏爾加對岸,在古比雪夫附近進行,莫斯科被包圍了,列寧格勒被佔領了,還有啥好說的呀!

希特勒說,他要用圍困法拿下莫斯科。”

“我相信你已經把這些謊話信以為真了!”普羅慶柯眼睛裡帶著魔鬼般的火星說,“你瞧,老朋友,咱倆個子差不多,你們你的衣服給我一身,我把我的留給你。”

“哦,原來如此!”老大爺一下子全都明白了,用俄語說道,“衣服我馬上給你拿來。”

個子矮小的普羅慶柯自己雖然並不老,但是鬍子已經留得相當長,他就穿著這個老大爺的衣服,揹著揹包進了石灘城,闖到瑪莎家裡。

他喬裝打扮在故鄉的街道上行走,心裡覺得很不是滋味。

普羅慶柯在這裡出生,又在這裡工作過多年。許多企業、機關、俱樂部的房屋和住宅都是他親眼看著——並且大部分是由於他的努力——興建起來的。比方說,他記得怎樣在市蘇維埃主席團會議上訂出興建這個小公園的計劃,他怎樣親自監督佈置和栽種灌木。他本人在故鄉的市政建設上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可是在市委還總是有人責怪,說院子和街道不夠清潔,這倒也是事實。

現在一部分房屋被炸燬了。在保衛戰最激烈的時候,大家都沒有注意到,這種破壞使城市變得多麼難看。但是問題甚至不在這裡:相隔不過幾個星期,這個城市已經變得滿目荒涼,彷彿新的主人連自己也不相信他們是搬來久居的。街道不灑水,不打掃,小公園裡的鮮花都枯萎了,草坪上雜草叢生,紙片和菸蒂旋風似的在濃密的紅色塵土裡盤旋。

這裡是煤都之一。以前運到這兒來的貨物比運到國內其他許多地區的要多。街上的人群都衣冠整齊,色彩華麗。可以感到,這是南方的城市:總是有許多水果、鮮花、鴿子。現在卻是人群稀少,色調灰暗,不引人注目了。人們都穿得馬虎、單調,彷彿是故意不修邊幅似的。給人的印象是,他們似乎連臉也不洗。給街道增添表面色彩的是敵人官兵的制服、肩章和證章,最多的是德國人和義大利人,但也有羅馬尼亞人和匈牙利人。只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只有他們的汽車亂撳著喇叭滿街飛跑,捲起陣陣的塵土。普羅慶柯有生以來還沒有感到過對這個城市和它的居民懷著這樣深切的愛憐之情。

他有這樣的感覺:他有過一個家,但是他被趕出這個家,現在他偷偷地回到老家,眼看著新的主人們在盜竊他的財產,用髒手掠奪他所珍惜的一切,作踐他的親人,而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毫無辦法。

在妻子的女友身上也打著這種普遍的抑鬱和邋遢的烙印:她穿的是破舊的深色衣服;亞麻色的頭髮胡亂挽了一個髻;好久不洗的腳上穿著便鞋,顯然,她就是這樣腳也不洗就上床睡覺的。

“瑪莎,怎麼可以這樣消沉!”普羅慶柯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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