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2 / 2)

在大槐樹底下,小崔的車歪脖橫狼的放著。小崔,倭瓜臉氣得一青一紅的,正和李四爺指手畫腳的說:“看見沒有?剛剛把車拉出去,又淨了街!教人怎麼往下混呢?一刀把我宰了,倒乾脆!這麼笨鋸鋸我,簡直受不了!”

李四爺今天得到訊息較遲,含著歉意的向瑞宣打招呼:“街上怎樣啦?祁大爺!”

“吃過飯了?四爺爺?”瑞宣立住,勉強的笑著說:“大概是日本要人從這裡過,淨街!”

“不是關城門?”在李四爺的心中,只要不關城門,事情就不至於十分嚴重。

“不至於吧!”

“快三十年沒見過這個陣式了!”李四爺慨嘆著說。“當初有皇上的時候,皇上出來才淨街!難道日本人要作咱們的皇上嗎?”

瑞宣沒話可答,慘笑了一下。

“祁先生!”小崔用烏黑的手扯了瑞宣一把,給大褂上印上了兩個指頭印兒。“你看,到底要怎樣呢?真要他媽的老這麼鋸磨人,我可要當兵去啦!”

瑞宣喜歡李四爺與小崔這點情感,可是他沒法回答他們的問題。

四大媽拖著破鞋,眯著兩隻大近視眼,從門內出來。“誰說當兵去?又是小崔吧?你這小子,放下老婆不管,當兵去?真有你的!把老婆交給我看著嗎?趕緊回家睡個覺去,等鋪子開了門,再好好的去拉車!”

“四大媽,誰知道鋪子關到什麼時候呢!一落太陽,又該戒嚴了,我拉誰去?”

“甭管借鹽,還是借醋,我不准你在這兒瞎胡扯!”

小崔知道反抗四大媽是沒有便宜的,氣哼哼的把車拉進院子去。

“看你這老東西!”四大媽轉移了攻擊的目標。“鋪子都上了門,你怎麼不喊一聲,教大傢伙知道知道哇?”說到了這裡,她才看見瑞宣:“喲!祁大爺呀,你看我這瞎摸閤眼的!祁大爺,這麼一會兒關城,一會兒淨街的,到底都是怎麼回事呀?”

瑞宣沒話可說。他恨那些華北執政的人們,平日把百姓都裝在罐子裡,一旦遇到危難,他們甩手一走,把那封得嚴嚴的罐子留給敵人!憑著幾千年的文化與歷史,民氣是絕對可用的,可是……

“我也說不清!盼著過幾天就好點了吧!”他只能這麼敷衍一下,好搭訕著走開。

進了家門,他看見祁老人,天佑,瑞豐夫婦,都圍著棗樹閒談呢。瑞豐手裡捧著好幾個半紅的棗子,一邊吃,一邊說:“這就行了!甭管日本人也罷,中國人也罷,只要有人負責,諸事就都有了辦法。一有了辦法,日本人和咱們的心裡就都消停了!”說著,把棗核兒用舌頭一頂,吐在地上;又很靈巧的把另一個棗子往高處一扔,用嘴接住。

瑞豐長得幹頭幹腦的,什麼地方都彷彿沒有油水。因此,他特別注意修飾,凡能以人工補救天然的,他都不惜工本,虔誠修治。他的頭髮永遠從當中分縫,生髮油與生髮蠟上得到要往下流的程度。他的小幹臉永遠颳得極乾淨,象個剛剛削去皮的荸薺;臉蛋上抹著玉容油。他的小幹手上的指甲,永遠打磨得十分整齊,而且擦上油。他的衣服都作得頂款式,鮮明,若在天橋兒閒溜,人家總以為他是給哪個紅姑娘彈弦子的。

或者因為他的頭小,所以腦子也不大,他所注意的永遠是最實際的東西與問題,所走的路永遠是最省腳步的捷徑。他沒有絲毫的理想。

現在,他是一家中學的庶務主任。

瑞宣與瑞全都看不上老二。可是祁老人,天佑,和天佑太太都相當的喜歡他,因為他的現實主義使老人們覺得他安全可靠,不至於在外面招災惹禍。假若不是他由戀愛而娶了那位摩登太太,老人們必定會派他當家過日子,他是那麼會買東西,會交際,會那麼婆婆媽媽的和七姑姑八老姨都說得來。不幸,他娶了那麼位太太。他實際,她自私;二者歸一,老人們看出不妥之處來,而老二就失去了家庭中最重要的地位。為報復這個失敗,他故意的不過問家事,而等到哥嫂買貴了東西,或處置錯了事情,他才頭頭是道的去批評,甚至於攻擊。

“大哥!”瑞豐叫得很親切,顯出心中的痛快:“我們學校決定了用存款維持目前,每個人——不論校長,教員,和職員——都暫時每月拿二十塊錢維持費。大概你們那裡也這麼辦。二十塊錢,還不夠我坐車吸菸的呢!可是,這究竟算是有了個辦法;是不是?聽說,日本的軍政要人今天在日本使館開會,大概不久就能發表中日兩方面的負責人。一有人負責,我想,經費就會有了著落,維持費或者不至於發好久。得啦,這總算都有了頭緒;管他誰組織政府呢,反正咱們能掙錢吃飯就行!”

瑞宣很大方的一笑,沒敢發表自己的意見。在父子兄弟之間,他知道,沉默有時候是最保險的。

祁老人連連的點頭,完全同意於二孫子的話。他可是沒開口說什麼,因為二孫媳婦也在一旁,他不便當眾誇獎孫子,而增長他們小夫婦的驕氣。

“你到教堂去啦?怎麼樣?”天佑問瑞宣。

瑞豐急忙把嘴插進來:“大哥,那個學校可是你的根據地!公立學校——或者應當說,中國人辦的學校——的前途怎樣,誰還也不敢說。外國人辦的就是鐵桿兒莊稼!你馬上應當運動,多得幾個鐘點!洋人決不能教你拿維持費!”

瑞宣本來想暫時不對家中說他剛才在學校中的舉動,等以後自己找到別的事,補償上損失,再告訴大家。經老二這麼一通,他冒了火。還笑著,可是笑得很不好看,他聲音很低,而很清楚的說:“我已經把那四個鐘頭辭掉了!”“什——”老二連“什”下的“麼”還沒說出來,就又閉上了嘴。平日,他和老三常常吵嘴;老三不怕他,他也不怕老三;爭吵總是無結果而散。對老大,他只敢暗中攻擊,而不敢公開的吵鬧;他有點怕老大。今天,看瑞宣的神色不大對,他很快的閉上了嘴。

祁老人心裡很不滿意長孫這個把饅頭往外推的辦法,可是不便說什麼,於是假裝沒有聽見。

天佑知道長子的一舉一動都有分寸,也知道一個人在社會上作事是必定有進有退的,而且進退決定於一眨眼的工夫,不願意別人追問為了什麼原因。所以,他很怕別人追問瑞宣,而趕緊的說:“反正只是四點鐘,沒關係!老大你歇歇去!”

小順兒的媽正在東屋裡作事,兩手又溼又紅,用手背抹著腦門上的汗,在屋門裡往外探了探頭。院中大家的談話,她沒有聽清楚,可是直覺的感到有點不對。見丈夫往北屋走,她問了聲:“有晾涼了的綠豆湯,喝不喝?”她的語氣滿含著歉意,倒好象是她自己作了什麼使大家不快的事。瑞宣搖了搖頭,走進老三屋裡去。老三正在床上躺著,看一本線裝書——洋書都被大哥給燒掉,他一來因為無聊,二來因要看看到底為什麼線裝書可以保險,所以順手拿起一本來。看了半天,他才明白那是一本《大學衍義》。他納著氣兒慢慢的看那些大字。字都印得很清楚,可是彷彿都象些舞臺上的老配角,穿戴著殘舊的衣冠,在那兒裝模作樣的扭著方步,一點也不精神。當他讀外文的或中文的科學書籍的時候,書上那些緊湊的小字就象小跳蚤似的又黑又亮。他皺緊了眉頭,用眼去捉它們,一個個的捉入腦中。他須花費很大的心力與眼力,可是讀到一個段落,他便整個的得到一段知識,使他心中高興,而腦子也彷彿越來越有力量。那些細小的字,清楚的圖表,在他了解以後,不但只使他心裡寬暢,而且教他的想象活動——由那些小字與圖解,他想到宇宙的秩序,偉大,精微,與美麗。假若在打籃球的時候,他覺得滿身都是力量與筋肉,而心裡空空的;趕到讀書的時候,他便忘了身體,而只感到宇宙一切的地方都是精微的知識。現在,這本大字的舊書,教他摸不清頭腦,不曉得說的到底是什麼。他開始明白為什麼敵人不怕線裝書。

“大哥!你出去啦?”他把書扔在一邊,一下子坐起來。

瑞宣把與竇神父見面的經過,告訴了弟弟,然後補上:“無聊!不過,心裡多少痛快點!”

“我喜歡大哥你還有這麼點勁兒!”瑞全很興奮的說。

“誰知道這點勁兒有什麼用處呢?能維持多麼久呢?”“當然有用處!人要沒有這點勁兒,跟整天低著頭揀食的雞有什麼分別呢?至於能維持多麼久,倒難說了;大哥你就吃了這一家子人的虧;連我也算上,都是你的累贅!”“一想起竇神父的神氣,我真想跺腳一走,去給中國人爭點氣!連神父都這樣看不起咱們,別人更可想見了!我們再低著頭裝窩囊廢,世界上恐怕就沒一個人同情咱們,看得起咱們了!”

“大哥你儘管這麼說,可是老攔著我走!”

“不,我不攔你走!多咱我看走的時機到了,我必定放了你!”

“可要保守秘密呀,連大嫂也別告訴。”老三聲音很低的說。

“當然!”

“我就不放心媽媽!她的身子骨那麼壞,我要偷偷的走了,她還不哭個死去活來的?”

瑞宣楞了一會兒才說:“那有什麼法子呢!國破,家就必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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