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2 / 2)

吃過飯,冠先生在西單牌樓底下和瑞豐分了手,他還要“看兩個朋友。咱們家裡見!別忘了請藍東陽去喲!再見!”瑞豐疲倦而又興奮的回到家中。

瑞宣見弟弟安全的回來,心中安定了些。可是,緊跟著,他就難過起來,心裡說:“那麼多的學生和教師,就楞會沒有一個敢幹一下子的!”他並不輕看他們,因為他自己也是知識分子,他自己不是連天安門都沒敢去麼?他知道,他不應當以勇敢或懦弱評判任何個人,而應當先責備那個甚至於把屈膝忍辱叫作喜愛和平的文化。那個文化產生了靜穆雍容的天安門,也產生了在天安門前面對著敵人而不敢流血的青年!不,他似乎連那個文化也不應責備。難道喜愛和平是錯誤嗎?他說不清,心中憋悶的慌。他不喜歡和老二談話,可是又不能不和他談幾句,好散散心中的煩悶。

瑞豐身上的那點酒精使他覺得自己很充實,很偉大。最初,他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為何充實與偉大。及至到了家中,他忽然明白過來,他的確是充實,並且偉大,因為他參加了天安門的大會。他相信自己必定很有膽氣,否則哪敢和日本人面對面的立著呢。想到此處,他就越發相信了冠曉荷的話——大家在天安門前見了面,從此就中日一家,天下太平,我們也可以暢快的吃涮羊肉了。是的,他覺到自己的充實與偉大,只要努力活動一下,吃涮羊肉是毫無問題的。更使他高興的,是瑞宣大哥今天看他回來並沒那麼冷淡的一點頭,而含著笑過來問了聲:“老二,回來啦?”這一問,使瑞豐感到驕傲,他就更充實偉大了一些。同時,他也覺得更疲乏了一些;疲乏足以表示出自己的重要。

小順兒的媽看丈夫在院中繞來繞去,心中非常的不安。她不敢解勸他,而一語不發又很難過。她只能用她的兩隻水靈的大眼睛偷偷的撩著他,以便抓住機會教小順兒或小妞子跑過去,拉住他的手,或說幾句話。她曉得丈夫是向來不遷怒到兒女身上去的。現在,看到他的臉上有了笑容,她也趕快走過來,聽聽老二帶回來的新聞。

祁老太爺每逢聽到一個壞訊息,就更思念“小三兒”。他不知道別的,而準知道小三兒的性情非常倔強,不打了勝仗是不會回來的。那麼,我們多打一個敗仗,小三兒也自然的就離家更遠了些!老人不願為國家擔憂,因為他以為宰相大臣才是管國事的,而他自己不過是個無知的小民。但是,對於孫子,他覺得他的確有關切的權利;沒人能說祖父惦念孫子是不對的!他聽到了保定的陷落,就不由的嘟嘟囔囔的唸叨小三兒,見老二回來,老人也走了出來,聽聽訊息——即使沒有訊息可聽,看孫子一眼也是好的。

只要祁老人一念叨小三兒,天佑太太自然而然的就覺得病重了一些。祖父可以用思念孫子當作一種消遣,母親的想兒子可是永遠動真心的。今天,在惦念三兒子以外,她還注意到二兒子的很早出去,和大兒子的在院中溜來溜去。她心中十分的不安。聽見老二回來,她也喘噓噓的走出來。大家圍住了瑞豐。他非常的得意。他覺得大家在聰明上,膽量上,見解上,都遠不及他,所以他應當給大家說些樂觀的話,使他們得到點安慰。

“我告訴你,大哥!”老二的牙縫裡還塞著兩小條兒肉,說話時口中滿有油水:“真想不到學生們今天會這麼乖!太乖了,連一個出聲的也沒有!會開得甭提多麼順當啦!鴉雀無聲!你看,日本官兒們都很體面,說話也很文雅。學生們知趣,日本官兒們也知趣,一個針尖大的岔子也沒出,沒想到,真沒想到!這就行嘍,醜媳婦見了公婆的面,以後就好說了。有今天這一場,咱們大家就都可以把長臉往下一拉,什麼亡國不亡國的!大哥你——”他的眼向四下裡找瑞宣,瑞宣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輕輕的走開了。他不由的“嗯?”了一聲。小妞子看明白了二叔的意思,微突的小嘴說:“爸,出出啦。”短的食指指著西邊。

瑞宣偷偷的溜了出去。他不能再往下聽。再聽下去,他知道,他的一口毒惡的唾沫一定會啐在瑞豐的臉的正中間!

他曉得,學生教員們若是在天安門前,有什麼激烈的舉動,是等於無謂的犧牲。我們打死一兩個日本要人,並不能克復北平;日本人打死我們許多青年,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利。他曉得這個。可是,在感情上他還是希望有那麼一點壯烈的表現,不管上算與吃虧。壯烈不是算盤上能打出來的。再退一步!即使大家不肯作無益的犧牲,那麼嚴肅的沉默也還足以表示出大家的不甘於嬉皮笑臉的投降。由瑞豐的話裡,他聽出來,大家確是採取了默默的抵抗。可是,這沉默竟自被瑞豐解釋作“很乖!”瑞豐的無恥也許是他個人的,但是他的解釋不見得只限於他自己,許多許多人恐怕都要那麼想,因為學生一向是為正義,為愛國而流血的先行。這一回,大家必定說,學生洩了氣!這一次是這樣無聲無色的過去了,下一次呢?還沉默嗎?萬一要改為嬉皮笑臉呢?瑞宣在門外槐樹下慢慢的走,簡直不敢再往下想。

小崔由街上回來,沒有拉著車,頭上有個紫裡蒿青的大包。

瑞宣沒意思招呼小崔,不是小看一個拉車的,而是他心中煩悶,不想多說話,可是,小崔象憋著一肚子話,好容易找到可以談一談的人似的,一直撲了過來。小崔的開場白便有戲劇性:

“你就說,事情有多麼邪行!”

“怎麼啦?”瑞宣沒法不表示點驚疑。只有最狠心的人才會極冷淡的使有戲劇性的話失去效果。

“怎麼啦?邪!”小崔顯然的是非常的興奮。“剛才我拉了個買賣。”他的眼向四外一掃,然後把聲音放低。“一個日本兵!”

“日本兵!”瑞宣不由的重了一句,而後他慢慢的往“葫蘆腰”那邊走。小崔的故事既關聯著日本兵,他覺得不該立在衚衕裡賣嚷嚷。

小崔跟著,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些:“一個二十上下歲的日本兵。記住了,我說的是一個日本兵,因為他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一毫不象日本兵的地方。我告訴你,祁大爺,我恨日本人,不願意拉日本人,不管給我多少錢!今天早半天不是慶祝保定的——”

“——陷落!”瑞宣給補上。

“是呀!我心裡甭提多麼難受啦,所以快過午我才拉出車去。誰想到,剛拉了一號小買賣之後,就遇上了這個日本兵!”說著,他們倆已來到空曠的葫蘆肚兒裡。在這裡,小崔知道,不管是立著還是走著談,都不會被別人聽見。往前走,不遠便是護國寺的夾道,也是沒有多少行人的。他沒立住,而用極慢極緩的步子似走似不走的往前挪蹭。“遇上他的地方,沒有別的車子,你看多麼彆扭!他要坐車,我沒法不拉,他是日本兵啊!拉吧,有什麼法子呢?拉到了雍和宮附近,我以為這小子大概要逛廟。我沒猜對。他向旁邊的一條很背靜的衚衕指了指,我就進了衚衕,心裡直發毛咕,衚衕裡直彷彿連條狗也沒有。走兩步,我回回頭;走兩步,我回回頭!好傢伙,高麗棒子不是幹過嗎——在背靜地方把拉車的一刀扎死,把車拉走!我不能不留這點神!高麗棒子,我曉得,都是日本人教出來的。我的車上,現在可坐著個真正日本人!不留神?好,噗哧一下兒,我不就一命歸西了嗎!忽然的,他出了聲。衚衕兩面沒有一個門。我一楞,他由車上跳下去。我不明白他要幹什麼。等他已經走出好幾步去了,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沒給我錢;進這條背靜衚衕大概就為是不給錢。我楞了一會兒,打不定主意。這可只是一會兒,聽明白了!把車輕輕的放下,我一個箭步躥出去,那小子就玩了個嘴吃屎。我早看明白了,單打單,他不是我的對手;我的胳臂比他的粗!不給錢,我打出他的日本屎來!他爬起來,也打我。用日本話罵我——我懂得一個‘巴嘎亞路’。我不出聲,只管打;越打我越打得好!什麼話呢,今個早上,成千上萬的學生滿街去打降旗;我小崔可是在這兒,赤手空拳,收拾個日本兵!我心裡能夠不痛快嗎?打著打著,出了奇事。他說了中國話,東北人!我的氣更大了,可是我懶得再打了。我說不上來那時候我心裡是怎麼股子味兒,彷彿是噁心要吐,又彷彿是——我說不上來!他告了饒,我把他當個屁似的放了!祁先生,我問你一句話,他怎會變成了日本人呢?”

他們已走到護國寺的殘破的界牆外,瑞宣決定往北走,北邊清靜。他半天沒有回答出話來。直等到小崔催了一聲“啊?”他才說:

“記得九一八?”

小崔點了點頭。

“老一輩的東北人永遠是中國人。在九一八的時候才十幾歲的,象你打的那個兵,學的是日本話,唸的是日本書,聽的是日本宣傳,他怎能不變呢?沒有人願意作奴隸,可是,誰也架不住一天一天的,成年論月的,老聽別人告訴你:你不是中國人!”

“真的嗎?”小崔吃驚的問。“比方說,天天有人告訴我,我不是中國人,我也會相信嗎?”

“你不會!倒退幾年,你就會!”

“祁先生!那麼現在咱們的小學生,要是北平老屬日本人管著的話過個三年五載的,也會變了嗎?”

瑞宣還沒想到這一層。聽小崔這麼一問,他渾身的汗毛眼都忽然的一刺,腦中猛的“轟”了一下,頭上見了細汗!他扶住了牆,腿發軟!

“怎麼啦?”小崔急切的問。

“沒什麼!我心裡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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