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2 / 2)

“姐丈!你是不是也來看那個娃娃的?”

默吟走得更慢了,低著頭,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嗯!”

聽到姐丈這一聲嗯,野求象個小兒似的,帶著淚笑了。“姐丈!那是個好孩子,長得又俊又結實!”

“我還沒看見過他!”默吟低聲的說。“我只聽到了他的聲音。天天,我約摸著金三爺就寢了,才敢在門外站一會兒。聽到娃娃的哭聲,我就滿意了。等他哭完,睡去,我抬頭看看房上的星;我禱告那些星保佑著我的孫子!在危難中,人容易迷信!”

野求象受了催眠似的,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他不知道再說什麼好。默吟也不再出聲。

默默的,他們已快走到蔣養房的西口。野求還緊緊的拉著姐丈的臂。默吟忽然站住了,奪出胳臂來。兩個人打了對臉。野求看見了默吟的眼,兩隻和秋星一樣亮的眼。他顫抖了一下。在他的記憶裡,姐丈的眼永遠是慈祥與溫暖的泉源。現在,姐丈的眼發著鋼鐵的光,極亮,極冷,怪可怕。默吟只看了舅爺那麼一眼,然後把頭轉開:“你該往東去吧?”

“我——”野求舐了舐嘴唇。“你住在哪兒呢?”“有塊不礙事的地我就可以睡覺!”

“咱們就這麼分了手嗎?”

“嗯——等國土都收復了,咱們天天可以在一塊兒!”“姐丈!你原諒了我?”

默吟微微搖了搖頭:“不能!你和日本人,永遠得不到我的原諒!”

野求的貧血的臉忽然發了熱:“你詛咒我好了!只要你肯當面詛咒我,就是我的幸福!”

默吟沒回答什麼,而慢慢的往前邁步。

野求又扯住了姐丈。“默吟!我還有多少多少話要跟你談呢!”

“我現在不喜歡閒談!”

野求的眼珠定住。他的心中象煮沸的一鍋水那麼亂。隨便的他提出個意見:“為什麼咱們不去看看那個娃娃呢?也好教金三爺喜歡喜歡哪!”

“他,他和你一樣的使我失望!我不願意看到他。教他幹他的吧,教他給我看著那個娃娃吧!假若我有辦法,我連看娃娃的責任都不託給他!我極願意看看我的孫子,但是我應當先給孫子打掃乾淨了一塊土地,好教他自由的活著!祖父死了,孫子或者才能活!反之,祖父與孫子都是亡國奴,那,那,”默吟先生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美。“家去吧,咱們有緣就再見吧!”

野求木在了那裡。不錯眼珠的,他看著姐丈往前走。那個一拐一拐的黑影確是他的姐丈,又不大象他的姐丈;那是一個永遠不說一句粗話的詩人,又是一個自動的上十字架的戰士。黑影兒出了衚衕口,野求想追上去,可是他的腿痠得要命。低下頭,他長嘆了一聲。

野求沒有得到姐丈的原諒,心中非常的難過。他佩服默吟。因為佩服默吟,他才覺得默吟有裁判他的權威。得不到姐丈的原諒,在他看,就等於臉上刺了字——他是漢奸!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瘦臉,只摸到一點溼冷的淚。

他開始打回頭,往東走。又走到金家門口,他不期然而然的停住了腳步。小孩子哭呢。他想象著姐丈大概就是這樣的立在門外,聽著小孩兒啼哭。他趕緊又走開,那是多麼慘哪!祖父不敢進去看自己的孫子,而隻立在門外聽一聽哭聲!他的眼中又溼了。

走了幾步,他改了念頭。他到底看見了姐丈。不管姐丈原諒他與否,到底這是件可喜的事。這回姐丈雖沒有寬恕他,可是已經跟他說了話;那麼,假若再遇上姐丈,他想,他也許就可以得到諒夠了,姐丈原本是最慈善和藹的人哪!想到這裡,他馬上決定去看看瑞宣。他必須把看到了默吟這個好訊息告訴給瑞宣,好教瑞宣也喜歡喜歡。他的腿不酸了,他加快了腳步。

瑞宣已經躺下了,可是還沒入睡。聽見敲門的聲音,他嚇了一跳。這幾天,因為武漢的陷落,日本人到處捉人。前線的勝利使住在北方的敵人想緊緊抓住華北,永遠不放手。華北,雖然到處有漢奸,可是漢奸並沒能替他們的主子得到民心。連北平城裡還有象錢先生那樣的人;城外呢,離城三四十里就還有用簡單的武器,與最大的決心的,與敵人死拚的武裝戰士。日本人必須肅清這些不肯屈膝的人們,而美其名叫作“強化治安”。即使他們拿不到真正的“匪徒”,他們也要捉一些無辜的人,去盡受刑與被殺的義務。他們捕人的時間已改在夜裡。象貓頭鷹捕麻雀那樣,東洋的英雄們是喜歡偷偷摸摸的幹事的。瑞宣嚇了一跳。他曉得自己有罪——給英國人作事便是罪過。急忙穿上衣服,他輕輕的走出來。他算計好,即使真是敵人來捕他,他也不便藏躲。去給英國人作事並不足以使他有恃無恐,他也不願那麼狗仗人勢的有恃無恐。該他入獄,他不便躲避。對祖父,與一家子人,他已盡到了委屈求全的忍耐與心計,等到該他受刑了,他不便皺上眉。他早已盤算好,他既不能正面的赴湯蹈火的去救國,至少他也不該太怕敵人的刀斧與皮鞭。

院裡很黑。走到影壁那溜兒,他問了聲:“誰?”“我!野求!”

瑞宣開開了門。三號的門燈立刻把光兒射進來。三號院裡還有笑聲。是的,他心裡很快的想到:三號的人們的無恥大概是這時代最好的護照吧?還沒等他想清楚,野求已邁進門坎來。

“喲!你已經睡了吧?真!吸菸的人沒有時間觀念!對不起,我驚動了你!”野求擦了擦臉上的涼汗。

“沒關係!”瑞宣淡淡的一笑,隨手又繫上個鈕釦。“進來吧!”

野求猶豫了一下。“太晚了吧?”可是,他已開始往院裡走。他喜歡和朋友閒談,一得到閒談的機會,他便把別的都忘了。

瑞宣開開堂屋的鎖。

野求開門見山的說出來:“我看見了默吟!”

瑞宣的心裡忽然一亮,亮光射出來,從眼睛裡慢慢的分散在臉上。“看見他了?”他笑著問。

野求一氣把遇到姐丈的經過說完。他只是述說,沒有加上一點自己的意見。他彷彿是故意的這樣辦,好教瑞宣自己去判斷;他以為瑞宣的聰明足夠看清楚:野求雖然沒出息,得不到姐丈的原諒,可是他還真心真意的佩服默吟,關切默吟,而且半夜裡把訊息帶給瑞宣。

瑞宣並沒表示什麼。這時候,他顧不得替野求想什麼,而只一心一意的想看到錢先生。

“明天,”他馬上打定了主意,“明天晚上八點半鐘,咱們在金家門口見!”

“明天?”野求轉了轉眼珠:“恐怕他未必……”

以瑞宣的聰明,當然也會想到錢先生既不喜歡見金三爺與野求,明天——或者永遠——他多半不會再到那裡去。可是,他是那麼急切的願意看看詩人,他似乎改了常態:“不管!不管!反正我必去!”

第二天,他與野求在金家門外等了一晚上,錢先生沒有來。

“瑞宣!”野求哭喪著臉說:“我就是不幸的化身!我又把默吟來聽孫子的哭聲這點權利給剝奪了!人別走錯一步!一步錯,步步錯!”

瑞宣沒說什麼,只看了看天上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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