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2 / 2)

這是個風雲萬變的夏天,北平的報紙上的論調幾乎是一天一變。當汪逆初到上海的時候,報紙上一律歡迎他,而且以為只要汪逆肯負起責任,戰爭不久就可以結束。及至汪逆到了北平,報紙對他又都非常的冷淡,並且透露出小小的諷刺。同時,報紙上一致的反英美,倒彷彿中國的一切禍患都是英美人給帶來的,而與日本人無關。日本人是要幫助中國復興,所以必須打出英美人去。不久,報紙上似乎又忘記了英美,而忽然的用最大的字揭出“反蘇”的口號來;日本軍隊開始襲擊蘇聯邊境的守軍。

可是,無敵的皇軍,在諾蒙坎吃了敗仗。這訊息,北平人無從知道。他們只看到反共反蘇的論調,天天在報紙上用大字登出來。

緊跟著,德國三路進攻波蘭,可是蘇日反倒成立了諾蒙坎停戰協定。緊跟著,德蘇發表了聯合宣言,互不侵犯。北平的報紙停止了反蘇的論調。

這一串的驚人的訊息,與忽來忽止的言論,使北平人莫名其妙,不知道世界將要變成什麼樣子。可是,聰明一點的人都看出來,假若他們自己莫名其妙,日本人可也夠愚蠢的;假若他們自己迷惘惶惑,日本人可也舉棋不定,手足無措。同時,他們也看清,不管日本人喊打倒誰,反對誰,反正真正倒黴的還是中國人。

果然,在反英美無效,反蘇碰壁之後,日本人開始大舉進攻湘北。這已經到了秋天。北平的報紙隨著西風落葉沉靜下來。他們不能報導日本人怎樣在諾蒙坎吃敗仗,也不便說那反共最力的德國怎麼會和蘇聯成立了和平協定,更不肯說日本人無可如何只好進攻長沙。他們沒的可說,而只報導一些歐戰的訊息,在訊息之外還作一些小文,說明德國的攻取華沙正用的日本人攻打臺兒莊的戰術,替日本人遮一遮羞。瑞宣得到的訊息,比別人都更多一些。他興奮,他憤怒,他樂觀,他又失望,他不知怎樣才好。一會兒,他覺得英美必定對日本有堅決的表示;可是,英美人只說了一些空話。他失望。在失望之中,他再細細玩味那些空話——它們到底是同情中國與公理的,他又高了興。而且,英國還借給中國款項啊。一會兒,他極度的興奮,因為蘇日已經開了火。他切盼蘇聯繼續打下去,解決了關東軍。可是,蘇日停了戰。他又低下頭去。一會兒,聽到歐戰的訊息,他極快的把二加到二上,以為世界必從此分為兩大陣營,而公理必定戰勝強權。可是,再一想,以人類的進化之速,以人類的多少世紀的智慧與痛苦的經驗,為什麼不用心智與同情去協商一切,而必非互相殘殺不可呢?他悲觀起來。聰明反被聰明誤,難道是人類的最終的命運麼?

他想不清楚,不敢判斷什麼。他只感到自己象渾水中的一條魚,四面八方全是泥沙。他沒法不和富善先生談一談心了。可是,富善先生也不是什麼哲人,也說不上來世界要變成什麼樣子。因為惶惑迷惘,老人近來的脾氣也不甚好,張口就要吵架。這樣,瑞宣只好把話儲存在自己心裡,不便因找痛快而反和老友拌嘴。那些話又是那樣的複雜混亂,存在心中,彷彿象一團小蟲,亂爬亂擠,使他一刻也不能安靜。夏天過去了,他幾乎沒有感覺到那是夏天。個人的,家庭的,國家的,世界的,苦難,彷彿一總都放在他的背上,他已經顧不得再管天氣的陰晴與涼暖了。他好象已經失去了感覺,除了腦與心還在活動,四肢百體彷彿全都麻木了。入了十月,他開始清醒了幾天。街上已又搭好彩牌坊,等著往上貼字。他想象得到,那些字必是:慶祝長沙陷落。他不再想世界問題了,長沙陷落是切身之痛。而且,日本人一旦打粵漢路,就會直接運兵到南洋去,而中國整個的被困住。每逢走到綵牌樓附近,他便閉上眼不敢看。他的心揪成了一團。他告訴自己:不要再管世界吧,自己連國難都不能奔赴,解救,還說什麼呢?

可是,過了兩天,彩牌坊被悄悄的拆掉了。報紙上什麼訊息也沒有,只在過了好幾天才在極不重要的地方,用很小的字印出來:皇軍已在長沙完成使命,依預定計劃撤出。同時,在另一角落,他看到個小小的訊息:學生應以學業為重,此外遇有慶祝會及紀念日,學生無須參加遊行……半年來的苦悶全都被這幾行小字給趕了走,瑞宣彷彿忽然由惡夢中醒過來。他看見了北平的晴天,黃葉,菊花,與一切色彩和光亮。他的心裡不再存著一團小蟲。他好象能一低眼就看見自己的心,那裡是一片清涼光潔的秋水。只有一句象帶著花紋的,晶亮的,小石卵似的話,在那片澄清的秋水中:“我們打勝了!”

把這句話念過不知多少回,他去請了兩小時的假。出了辦公室,他覺得一切都更明亮了。來到街上,看到人馬車輛,他覺得都可愛——中國人不都是亡國奴,也有能打勝仗的。他急忙的去買了一瓶酒,一些花生米和香腸,跑回了家中。日本人老教北平人慶祝各地方的失陷,今天他要慶祝中國人的勝利。

他失去了常態,忘了謹慎,一進街門便喊起來:“我們打勝了!”拐過影壁,他碰到了小順兒和妞子,急忙把花生米塞在他們的小手中,他們反倒嚇楞了一會兒。他們曾經由爸爸手中得到過吃食,而沒有看見過這麼快活的爸爸。“喝酒!喝酒!爺爺,老二,都來喝酒啊!”他一邊往院裡走,一邊喊叫。

全家的人都圍上了他,問他為什麼要喝酒。他楞了一會兒,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似乎又說不出話來了。淚開始在他的眼眶中轉,他把二年多的一切都想了起來。他沒法子再狂喜,而反覺得應當痛哭一場。把酒瓶交與老二,他忸怩的說了聲:“我們在長沙打了大勝仗!”

“長沙?”老祖父想了想,知道長沙確是屬於湖南。“離咱們這兒遠得很呢!遠水解不了近渴呀!”

是的,遠水解不了近渴。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北平人才能協助著國軍,把自己的城池光復了呢?瑞宣不再想喝酒了;熱情而沒有行動配備著,不過是冒冒熱氣而已。

不過,酒已經買來,又不便放棄。況且,能和家裡的人吃一杯,使大家的臉上都發起紅來,也不算完全沒有意義。他勉強的含著笑,和大家坐在一處。

祁老人向來不大能吃酒。今天,看長孫面上有了笑容,他不便固執的拒絕。喝了兩口之後,他想起來小三兒,錢先生,孟石,仲石,常二爺,小崔。他老了,怕死。越怕死,他便越愛想已經過去了的人,和訊息不明的人——訊息不明也就是生死不明。他很想控制自己不多發牢騷,免得招兒孫們討厭他。但是,酒勁兒催著他說話;而老人的話多數是淚的結晶。

瑞宣已不想狂飲,而只陪一陪祖父。祖父的牢騷並沒招起他的厭煩,因為祖父說的是真話;日本人在這二年多已經把多少多少北平人弄得家破人亡。

老二見了酒,忘了性命。他既要在祖父與哥哥面前逞能,又要乘機會發洩發洩自己心中的委屈。他一口一杯,而後把花生米嚼得很響。“酒很不壞,大哥!”他的小瘦幹臉上發了光,倒好象他不是誇讚哥哥會買酒,而是表明自己的舌頭高明。不久,他的白眼珠橫上了幾條鮮紅的血絲,他開始唸叨菊子,而且宣告他須趕快再娶一房。“好傢伙,老打光棍兒可受不了!”他毫不害羞的說。

祁老人贊同老二的意見。小三兒既然訊息不明,老大又只有一兒一女,老二理應續娶,好多生幾個胖娃娃,擴大了四世同堂的聲勢。老人深恨胖菊子的給祁家丟人,同時,在無可如何之中去找安慰,他覺得菊子走了也好——她也許因為品行不端而永遠不會生孩子的。老人只要想到四世同堂,便忘了考慮別的。他忘了老二的沒出息,忘了日本人佔據著北平,忘了家中經濟的困難,而好象牆陰裡的一根小草似的,不管環境如何,也要努力吐個穗兒,結幾個子粒。在這種時候,他看老二不是個沒出息的人,而是個勞苦功高的,會生娃娃的好小子。在這一意義之下,瑞豐在老人眼中差不多是神聖的。

“唉!唉!”老人點頭咂嘴的說;“應該的!應該的!可是,這一次,你可別自己去瞎碰了!聽我的,我有眼睛,我去給你找!找個會操持家務的,會生兒養女的,好姑娘;象你大嫂那麼好的好姑娘!”

瑞宣不由的為那個好姑娘痛心,可是沒開口說什麼。

老二不十分同意祖父的意見,可是又明知道自己現在赤手空拳,沒有戀愛的資本,只好點頭答應。他現實,知道白得個女人總比打光棍兒強。再說,即使他不喜愛那個女人,至少他還會愛她所生的胖娃娃,假若她肯生娃娃的話。還有,即使她不大可愛,等到他自己又有了差事,發了財的時節,再弄個小太太也還不算難事。他答應了服從祖父,而且覺得自己非常的聰明,他是把古今中外所有的道理與方便都能一手抓住,而隨機應變對付一切的天才。

喝完了酒,瑞宣反倒覺得非常的空虛,無聊。在燈下,他也要學一學祖父與老二的方法,抓住現實,而忘了遠處的理想與苦痛。他勉強的和兩個孩子說笑,告訴他們長沙打了勝仗。

小孩們很願意聽日本人吃了敗仗。興奮開啟了小順兒的想象:

“爸!你,二叔,小順兒,都去打日本人好不好?我不怕,我會打仗!”

瑞宣又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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