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2 / 2)

祁老人送到門口,白巡長已走出老遠去,他很想質問白巡長几句,可是白巡長沒給他個開口的機會。他覺得白巡長可愛,也可恨;誠實,也狡猾。

小順兒象一條受了驚的小毛驢似的跑來:“太爺爺,快來看看吧!快呀!”說完,他拉住老人的手,往院裡扯。“慢點喲!慢著!別把我扯倒了喲!”老人一邊走一邊說。

天佑太太與兒媳被好奇心所使,已把那點糧食倒在了一個大綠瓦盆中。她們看不懂那是什麼東西,所以去請老太爺來鑑定。

老人立著,看了會兒,搖了搖頭。哈著腰,用手摸了摸,搖了搖頭。他蹲下去,連摸帶看,又搖了搖頭。活了七十多歲,他沒看見過這樣的糧食。

盆中是各種顏色合成的一種又象茶葉末子,又象受了潮溼的藥面子的東西,不是米糠,因為它比糠粗糙的多;也不是麩子,因為它比麩子稍細一點。它一定不是麵粉,因為它不棉棉軟軟的合在一處,而是你幹你的,我幹我的,一些誰也不肯合作的散沙。老人抓起一把,放在手心上細看,有的東西象玉米棒子,一塊一塊的,雖然經過了磨碾,而拒絕成為粉末。有的雖然也是碎塊塊,可是顏色深綠,老人想了半天,才猜到一定是肥田用的豆餅渣滓。有的挺黑挺亮,老人斷定那是高粱殼兒。有的……老人不願再細看。夠了,有豆餅渣滓這一項就夠了;人已變成了豬!他聞了聞,這黑綠的東西不單連穀糠的香味也沒有,而且又酸又黴,又澀又臭,象由老鼠洞挖出來的!老人的手顫起來。把手心上的“面”放在盆中,他立起來,走進自己的屋裡,一言未發。

小順兒走過來,問:“太爺,到底是什麼呀?”

老人把頭搖得很慢,沒有回話,好象是不僅表示自己的知識不夠,也否定了自己的智慧與價值——人和豬一樣了。

韻梅決定試一試這古怪的麵粉,看看它到底能作出什麼來——餃子?麵條?還是饅頭?

把麵粉加上水,她楞住了。這古怪的東西,遇見了水,有的部分馬上稠嘟嘟的粘在手上和盆上,好象有膠似的;另一部分,無論是加冷水或熱水,始終拒絕粘合在一處;加水少了,這些東西不動聲色;水多了,它們便漂浮起來,象一些遊動的小扁蟲子。費了許多工夫與方法,最後把它們團成了一大塊,放在案板上。

無論如何,她也沒法子把它擀成薄片——餃子與麵條已絕對作不成。改主意,她開始用手團弄,想作些饅頭。可是,無論輕輕的拍,還是用力的揉,那古怪的東西決定不願意團結到一處。這不是麵粉,而是馬糞,一碰就碎,碎了就再也團不起來。

生在北平,韻梅會作麵食;不要說白麵,就是蕎麵,油麥面,和豆麵,她都有方法把它們作成吃食。現在,她沒有了辦法。無可奈何的,她去請教婆母。

天佑太太,憑她的年紀與經驗,以為必定不會教這點麵粉給難倒。可是,她看,摸,團,揉,擀,按,都沒用!“活了一輩子,倒還沒見過這樣不聽話的東西!”老太太低聲的,失望的,說。

“簡直跟日本人一樣,怎麼不得人心怎麼幹!”韻梅啼笑皆非的下了一點註解。

婆媳象兩位科學家似的,又試驗了好大半天,才決定了一個最原始的辦法:把面好歹的弄成一塊塊的,攤在“支爐”上,幹烙!這樣既非餅,又非糕,可到底能弄熟了這怪東西。

“好吧,您歇著去,我來弄!”韻梅告訴婆母,而後獨自象作土坯似的一塊塊的攤烙。同時,她用小蔥拌了點黃瓜,作為小菜。

祁老人,天佑太太,和兩個孩子,圍著一張小桌,等著嘗一嘗那古怪的吃食。小順兒很興奮的喊:“媽!快拿來呀!快著呀!”

韻梅把幾塊“土坯”和“菜”拿了來,小順兒劈手就掰了一塊放在口中,還沒嚐出滋味來,一半已落入他的食道,象一些幹松的泥巴。噎了幾下,那些泥巴既不上來,也不下去,把他的小臉憋紫,眼中出了淚。

“快去喝口水!”祖母告訴他。

他飛跑到廚房,喝了口水,那些泥巴才刺著他的食道走下去;他可是還不住的打嗝兒。

祁老人掰了一小塊放在口中,細細的嚼弄,臭的!他不怕糧粗,可是受不了臭味。他決定把它嚥下去。他是全家的老太爺,必須給大家作個好榜樣。他費了很大的力量,才把一口臭東西嚥下去;而後直著脖子向廚房喊:“小順的媽,作點湯吧!”他知道,沒有點湯水往下送,他沒法再多吃一口那個怪“土坯”。

“湯就來!”韻梅在廚房裡高聲的回答,還問了聲:“到底怎樣啊?”

老人沒回答她。

小妞子掰了很小的一塊,放在她的小葫蘆嘴裡。扁了幾扁,她很不客氣的吐了出來,而後用小眼睛撩著太爺爺,搭訕著說:“妞妞不餓!”

小順兒隨著媽媽,拿了湯來——果然是白水衝蝦米皮。他坐下,又掰了一塊,笑著說:“看這回你還噎我不!”韻梅見妞妞不動嘴,問了聲:“妞子!你怎麼不……來,媽給你一塊黃瓜!”

“妞妞不餓!”小妞子低著頭說。

“不能不吃呀!以後咱們天天得吃這個!”韻梅笑著說,笑得很勉強。

“妞妞不餓!”妞子的頭更低了,兩隻小手緊緊的抓住自己的磕膝。

“小順兒的媽!”祁老人看看妞子,看看韻梅,和善的說:“去給她烙一張白麵的小餅吧!咱們不是還有幾斤白麵嗎?”“你老人家不能這麼慣著她!那點白麵就是寶貝,還得留著給你老人家吃呢!”韻梅不想違抗老人,也真可憐小女兒,可是她不能不說出這幾句話。

“去,給她烙張小餅去!”老人知道不應當溺愛孩子們,可也知道這怪餅實在難以下嚥。“就是這一回,下不為例!”“妞妞,你吃一口試試!你看哥哥怎麼吃得怪香呢?”韻梅還勸誘著小女兒。

“妞妞不餓!”妞子的淚流了下來。

祁老人看著小妞子,忽然發了怒,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把筷子與碟碗都震得跳起來。“我說的,給孩子烙個小餅去!”他幾乎是喊叫著。

妞子一頭紮在祖母的懷裡,哭起來。天佑太太口中含著一小塊餅,她始終沒能嚥下去!乘這個機會,把它吐出來,而後低聲的安慰妞子:“太爺沒有跟你生氣,妞妞!不哭!不哭!”用手撫摸著妞子的頭,她自己的眼眶也溼了。“小順的媽,給她烙個餅去!”

韻梅輕輕的走開。她知道老太爺是向來不肯輕易發脾氣的人,也知道他今天的發怒絕不是要和她為難,而是事情逼得他控制不住了自己。雖然如此,她可是也覺得委屈,摸了摸眼旁的傷口,她落了淚。迷迷糊糊的,她從缸中舀出一點白麵來,倒在盆子裡,淚落在白麵上。

祁老人真沒想發脾氣,可是實在控制不住了自己。拍了桌子之後,他有點後悔,而又不便馬上向孫媳道歉。楞磕磕的,他瞪著那黑不溜球的怪餅,兩手一勁兒哆嗦。

毒花花的太陽把樹葉都曬得低了頭。院中沒有聲音,屋中沒有聲音,祁家象死亡一樣的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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