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2 / 2)

這批軍衣的承做者是個日本人。日本人使館的工友們賄賂了這日本人,取得了特權去委託他們自己的親友製作。那位朋友也便是得到特權的一個。

丁約翰向來看不起日本人,不為別的,而只為他自己是在英國府作事——他以為英國府的一個僕人也比日本使館的參贊或秘書還要高貴的多。對於這件以爛紙破布作軍服的事,從他的基督徒的立場來說,也是違反上帝的旨意的,因為這是欺騙。無論從哪方面看吧,他都應該對這件事不發生興趣,而只付之一笑。但是,他到底是個人;人若見了錢而還不忘了英國府與上帝,還成為人麼?他決定作個人,即便是把靈魂交給了魔鬼。況且他覺得這樣賺幾個錢,並不能算犯罪,因為他賺的是日本人的錢。至於由他手裡製造出那種軍服的代用品,是否對得起那些兵士們,他以為無須考慮,因為偽軍都是中國人,而他是向來不把中國人放在心上的。

整花了十天的工夫,他和那個朋友變成了莫逆。凡是該往冠家送的黃油,罐頭,與白蘭地,都送到那個朋友的家中去。這樣,他分到了一小股特權,承辦一千套軍衣。得到這點特權之後,他十分虔敬的作了禮拜,領了聖餐,並且獻了五角錢,(平日作禮拜,他只獻一角,)感謝上帝。然後,他決定找長順合作,因為在全衚衕之中只有長順最誠實,而且和他有來往。

約翰的辦法是這樣的:他先預支一點錢,作為資本。然後,他教長順去收買破布,破衣服,和爛紙。破衣服若是棉的,便將棉花抽出來,整理好再賣出去。賣舊棉花的利錢,他和長順三七分賬;他七成,長順三成。這不大公平,但是他以為長順既是個孩子,當然不能和一個成人,況且是世襲基督徒,平分秋色。把破布破衣服買來,須由長順洗刷乾淨,而後拼到一塊——“你的外婆總會作這個的,找小崔寡婦幫幫忙也行;總之,這是你的事,你怎辦怎好。”拼好了破布,把爛紙絮在裡面——“紙不要弄平了,那既費料子,又顯著單薄,頂好就那麼團團著放進去,好顯出很厚實;分量也輕,省腳力。”絮好,粗枝大葉的一縫,再橫豎都“行”上幾道,省得用手一提,紙就都往下面墜,變成了破紙口袋。“這些,”約翰懇切的囑咐:“都由你作。你跑路,用水,用針線,幹活兒,我都不管;每套作成,我給你一塊錢。一千套就是一千塊呀!你可是得有賬。我交給你多少錢,用了多少錢——只算買材料喲,車錢,水錢什麼的,都不算喲!——你每天要報賬;我不在家,你報給我太太聽。賬目清楚,軍衣作得好,我才能每套給你一塊錢;哪樣有毛病,我都扣你的錢,聽明白了沒有?我是基督徒,作事最清楚公道,親是親,財是財,要分得明明白白!你懂?”這末兩個字是用英文說的,以便增加言語的威力。

沒詳細考慮,程長順一下子都答應了。他顧不得計算除了車錢,水錢,燈油錢,針線錢,一塊錢還能剩下多少。他顧不得盤算,去收買,去整理,去洗刷,去拼湊,去縫起,去記賬,要出多少勞力,費多少時間。他只看見了遠遠的那一千元。他只覺得這可以解決了他與外婆的生活問題。自從留聲機沒人再聽,外婆的法幣丟掉之後,他不單失了業,而且受到飢寒的威脅。他久想作個小生意,可是一來沒有資本,二來對什麼都外行,他不肯冒險去借錢作生意,萬一舍了本兒,他怎麼辦呢?他是外婆養大的,知道謹慎小心。可是,閒著又沒法兒得到吃食,他著急。半夜裡聽到外婆的長吁短嘆,他往往蒙上頭偷偷的落淚。他對不起外婆,外婆白養起他來,外婆只養大了一個廢物!

他想不到去計算,或探聽,丁約翰空手抓餅,不跑一步路,不動一個手指,幹賺多少錢。他只覺得應該感激約翰。約翰有個上帝,所以約翰應當發財。長順也得到了個上帝,便是丁約翰!他須一秉忠心的去作,一個銅板的詭病不能有,一點也不偷懶,好對起外婆與新來的上帝!

長順忙了起來。一黑早他便起來,到早市上去收買破布爛紙,把它們背了回來。那些破爛的本身雖然沒有很大的分量,可是上面的泥汙增加了它們的斤兩,他咬著牙揹負它們,非至萬不得已,決不僱車,他的汗溼透了他的衣褲。他可是毫無怨言,這是求生之道,這也是孝敬外婆的最好的表示。

把東西死扯活掖的弄到家中,他須在地上蹲好大半天才能直起腰來。他本當到床上躺一會兒,可是他不肯,他不能教外婆看出他已筋疲力盡,而招她傷心。

這些破東西,每一片段都有它特立獨行的味道;合在一起,那味道便無可形容,而永遠使人噁心要吐。因此,長順不許外婆動手,而由他自己作第一遍的整理。他曉得外婆愛乾淨。

第一,他須用根棍子敲打它們一遍,把浮土打起來。第二,他再逐一的撿起來,抖一抖,抖去沙土,也順手兒看看,哪一塊上的汙垢是非過水不能去掉的。第三,他須把應洗刷的浸在頭號的大瓦盆裡。第四,把髒布都浸透,他再另用一大盆清水,刷洗它們。而後,第五,他把大塊的小塊的,長的短的,年齡可是都差不多的,搭在繩索上,把它們曬乾。

這打土與抖土的工作,使四號的小院子馬上變成一座沙陣,對面不見人,象有幾匹野馬同時在土窩裡打滾似的。灰土遮住了一切,連屋脊上門樓上都沙霧迷茫,把簷下的麻雀都害得不住的咳嗽而搬了家。這沙陣不單濃厚,而且腥臭,連隔壁的李四大媽的鼻子都懷疑了自己,一勁兒往四處探索,而斷定不了到底那是什麼味道。打完一陣,細的灰沙極其逍遙自在的在空中搖盪,而後找好了地方,落在人的頭髮上,眉毛上,脖領裡,飯碗上,衣縫中,使大家證明自己的確是“塵世間”的人物。等灰土全慢慢的落下去,長順用棍子抽打抽打自己的身上,馬上院中就又起了一座規模較小,而照樣惱人的,灰陣。他的牙上都滿是細——可是並非不臭——的沙子。

馬老太太,因為喜歡乾淨,實在受不住外孫這樣天天設擺迷魂陣。她把門窗都堵得嚴嚴的,可是臭灰依然落在她的頭上,眉上,衣服上,與一切傢俱上。可是,她不能攔阻外孫,更不肯責備他。他的確是要強,為養活她才起早睡晚的作這個髒臭的營生。她只好用手帕把頭包起來,隨手的擦抹桌凳。聽著外孫抖完了那些髒布,她趕快扯下來頭上的手帕,免得教外孫看見而多心。

小崔太太當然也躲不開這個災難,她可是也一聲不出。她這些日子的生活費是長順給她弄來的。她只能感激他,不能因為一些臭灰沙而說閒話。金錢而外,她需要安慰與愛護,而馬老太太與長順是無微不至的體貼她,幫助她。她睜開眼,世上已沒有一個親人。她雖有個親哥哥,可是他不大要強。他什麼事都作,只是不作好事。假若他知道了她每月能由高亦陀那裡領十塊錢,他必會來擠去三四塊;他只認識錢,不管什麼叫同胞手足。近來,她聽說,他已經給日本人作了事。她恨日本人,日本人無緣無故的砍去了她丈夫的頭。因此,她更不願意和給日本人作事的哥哥有什麼來往。兄妹既斷絕了往來,她的世界上只剩了她自己,假若沒有馬老太太與長順,她實在不曉得自己怎麼活下去。不,她決定不能嫌憎那些臭灰。反之,她須幫助長順去工作。長順給她工錢呢,她接著;不給呢,也沒多大關係。

在小崔被李四爺抬埋了以後,她病了一大場。她不吃不喝,而只一天到晚的昏睡,有時候發高燒。在發燒的時節,她喊叫小崔,或破口罵日本人。燒過去了一陣,她老實了,鼻翅扇動著,昏昏的睡去。馬老太太,在小崔活著的時候,並不和小崔太太怎樣親近,一來是因為小崔好罵人,她聽不慣;二來是小崔夫婦總算是一家人,而她自己不過是個老寡婦,也不便多管閒事。及至小崔太太也忽然的變成寡婦,馬老太太很自然的把同情心不折不扣的都拿出來。她時時的過來,給小崔太太倒碗開水,或端過一點粥來,在小崔太太亂嚷亂叫的時節,老太太必定過來拉著病人的手。趕到她鬧得太兇了,老太太才把李四媽請過來商議辦法。等她昏昏的睡去,老太太還不時的到窗外,聽一聽動靜。此外,老太太還和李四媽把兩個人所有的醫藥知識湊在一處,斟酌點草藥或偏方,給小崔太太吃。

時間,偏方,與情義,慢慢的把小崔太太治好。她還忘不了小崔,但是時間把小崔與她界劃得十分清楚了,小崔已死,她還活著——而且還須活下去。

在她剛剛能走路的時候,她力逼著李四大爺帶她去看看小崔的墳。穿上孝袍,拿著二角錢的燒紙,她滴著淚,象一頭剛會走路的羊羔似的跟在四大爺的後邊,淚由家中一直滴到先農壇的西邊。在墳上,她哭得死去活來。

淚灑淨了,她開始注意到吃飯喝水和其他的日常瑣事。她的身體本來不壞,所以恢復得相當的快。由李四媽陪伴著,她穿著孝衣,在各家門口給幫過她忙與錢的鄰居都道了謝。這使她又來到世界上,承認了自己是要繼續活下去的。

李四爺和孫七,長順,給募的那點錢,並沒用完,老人對著孫七與長順,把餘款交給了她。長順兒又每月由高亦陀那裡給她領十元的“救濟費”。她一時不至於挨餓受凍。

慢慢的,她把屋子整理得乾乾淨淨,不再象小崔活著的時候那麼亂七八糟了。她開始明白馬老太太為什麼那樣的喜清潔——馬老太太是寡婦,喜清潔會使寡婦有點事作。把屋子收拾乾淨,她得到一點快樂,雖然死了丈夫,可是屋中倒有了秩序。不過,在這有秩序的屋子中坐定,她又感到空虛。不錯,那點兒破桌子爛板凳確是被她擦洗得有了光澤,甚至於象有了生命;可是它們不會象小崔那樣歡蹦亂跳,那樣有火力。對著靜靜的破桌椅,她想起小崔的一切。小崔的愛,小崔的汗味,小崔的亂說,小崔的胡鬧,都是好的;無論如何,小崔也比這些死的東西好。屋中越有秩序,屋子好象就越空闊,屋中的四角彷彿都加寬了許多,哪裡都可以容她立一會兒,或坐一會兒,可是不論是立著還是坐著,她都覺得冷靜寂寞,而沒法子不想念小崔。小崔,在活著的時候,也許進門就跟她吵鬧一陣,甚至於打她一頓。但是,那會使她心跳,使她忍受或反抗,那是生命。現在,她的心無須再跳了,可是她喪失了生命;小崔完全死了,她死了一半。

她的身上也比從前整齊了好多。她有工夫檢點自己,和照顧自己了。以前,她彷彿不知道有自己,而只知道小崔。她須作好了飯——假若有米的話——等著小崔,省得小崔進門就象飢狼似的喊餓。假若作好了飯,而他還沒有回來,她得設法保持飯菜的熱氣,不能給他冷飯吃。他的衣服,當天換上,當天就被汗漚透,非馬上洗滌不可,而他的衣服又是那麼少,遇上陰天或落雨就須設法把它們烘乾。他的鞋襪是那麼容易穿壞,彷彿腳上有幾個鋼齒似的。一眨眼就會鑽幾個洞。她須馬不停蹄的給他縫補,給他製做。她的工夫完全用在他的身上,顧不得照顧她自己。現在,她開始看她自己了,不再教褂子露著肉,或襪子帶著窟窿。身上的整潔恢復了她的青春,她不再是個受氣包兒與小泥鬼,而是個相當體面的小婦人了。可是,青春只回來一部分,她的心裡並沒感到溫暖。她的臉上只是那麼黃黃的很乾淨,而沒有青春的血色。她不肯愁眉皺眼的,一天到晚的長吁短嘆,可是有時候發呆,楞著看她自己的褂子或布鞋。她彷彿不認識了自己。這相當體面,潔淨的她,倒好象是另一個人。她還是小崔太太,又不是小崔太太。她不知到底自己是誰。楞著,楞著,她會不知不覺的自言自語起來。及至意識到自己是在說話,她忽然的紅了臉,閉緊了嘴,而想趕快找點事作。但是,幹什麼呢?她想不出。小崔若活著,她老有事作;現在,沒有了小崔,她也就失去了生活的發動機。她還年輕,可是又彷彿已被黃土埋上了一半。

無論怎樣無聊,她也不肯到街門口去站立一會兒。非至萬不得已,她也不到街上去;買塊豆腐,或打一兩香油什麼的,她會懇託長順給捎來。她是寡婦,不能隨便的出頭露面,給小崔丟人。就是偶然的上一趟街,她也總是低著頭,直來直去,不敢貪熱鬧。憑她的年齡,她應當蹦蹦跳跳的,但是,她必須低著頭;她已不是她自己,而是小崔的寡婦。她的低頭疾走是對死去的丈夫負責,不是心中有什麼對不起人的事。一個寡婦的責任是自己要活著,還要老揹著一塊棺材板。這,她才明白了馬老太太為什麼那樣的謹慎,沉穩。對她,小崔的死亡,差不多是一種新的教育與訓練。她必須非常的警覺,把自己真變成個寡婦。以前,她幾乎沒有考慮過,她有什麼人格,和應當避諱什麼。她就是她,她是小崔的老婆。小崔拉她出來,在門外打一頓,就打一頓;她能還手,就還給他幾拳,或咬住他的一塊肉;這都沒有什麼可恥的地方。小崔給她招來恥辱,也替她撐持恥辱。她的褂子露著一塊肉,就露著一塊肉,沒關係;小崔會,彷彿是,遮住那塊肉,不許別人多看她一眼。如今,她可須知道恥辱,須遮起她的身體。她是寡婦,也就必須覺到自己是個寡婦。寡婦的世界只是一間小小的黑暗的牢房,她須自動的把自己鎖在那裡面。

因此,她不單不敢抱怨長順兒擺起灰沙陣,而且覺得從此可以不再寂寞。她願意幫馬老太太的忙。長順兒自然不肯教她白幫忙,他願出二角錢,作為縫好一身“軍衣”的報酬;針線由他供給,小崔太太沒有謝絕這點報酬,也沒有嫌少;她一撲納心的去操作。這樣,她可以不出門,而有點收入與工作,恰好足以表示出她是安分守己的,不偷懶的寡婦。

孫七,也是愛潔淨的人,沒法忍受這樣的烏煙瘴氣。他發了脾氣。“我說長順兒,這是怎回事?你老大不少的了,怎麼才學會了撒土攘煙兒呀?這成什麼話呢,你看看,”他由耳中掏出一小塊泥餅來,“你看看,連耳朵裡都可以種麥子啦!還腥臭啊!灰土散了之後,可倒好,你又開了小染房,花紅柳綠的掛這麼一院子破布條!我頂討厭這溼淥淥的東西碰我的腦袋!”

長順確是老練多了。擱在往日,他一定要和孫七辯論個水落石出;他一來看不起孫七,二來是年輕氣壯,不惜為辯論而辯論的作一番舌戰。今天,他可是閉住了嘴,決定一聲不響。第一,他須保守秘密,不能山嚷鬼叫的宣佈自己的“特權”;好傢伙,要教別人都知道了,自己的一千元不就動搖了麼?第二,他以為自己已是興家創業的人,差不多可以與祁老人和李四爺立在一塊兒了,怎好因並不住嘴而耽誤了工夫呢?孫七說閒話,由他說去吧;掙錢是最要緊的事。是的,他近來連打日本人的事都不大關心了,何況是孫七這點閒話呢。他沉住了氣,連看孫七一眼也沒看。反正,他知道,自己賣力氣掙錢,養活外婆,總不是丟臉的事;幹嗎辯論呢?可是,他越不出聲,孫七就越沒結沒完。孫七喜歡拌嘴;假若長順能和他粗著脖子紅著筋的亂吵一陣,他或者可以把這場破布官司忘掉,而從爭辯中得到點愉快。長順的一語不發,對於他,是最慘酷的報復。

幸而,馬老太太與小崔太太,一老一少兩位寡婦,出來給他道歉,他才鳴金收兵。

這樣對付了孫七,長順暗中非常得意。他有了自信心。他不單已經不是個只會揹著留聲機在小衚衕裡亂轉,時常被人取笑的孩子,而且變成個有辦法,有心路,有志氣的青年。什麼孫七孫八的,他才不惹閒氣。有一千元到手,他將是個……是個什麼呢?他想不出。可是,他總會變成比今天更好的人是不會錯的。

高亦陀找了他來。他完了。他對付不了高亦陀。他不單還是個孩子,而且是個傻蛋!他失去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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