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家最初底派別(2 / 3)

小說:道教史上的三張 作者:許地山

《莊子》原本在荀子時代雖已存在,但是還沒被尊重到與老子平等。當時只說“老關”而不說“老莊”。看《莊子》屢記與惠子對話,想是戰國末道家攻擊辯者底作品,因而莊子底名漸為世人所尊重。到淮南子時代,老莊底名字便連在一起。《淮南子·要略篇》舉《道應》底大意說:“《道應》者,攬掇遂事之蹤,追觀往古之跡,察禍福利害之反,考驗乎老莊之術,而以合得失之勢者也。”《淮南》雖稱“老莊”,卻多引《莊子》底文句。漢代道家推尊莊子,因他稍後於孟子,便將老子推上與孔子同時,而以老莊與孔孟對稱。漢代儒學是繼承荀子底禮樂說,但孟子底仁義說亦有相當的勢力,故在事實上是荀孟並尊,如《韓詩外傳》、《中庸》,都是荀孟思想底混合作品。仁義說更受道家底反對,《莊子》底編成最初也與排斥仁義有關,後來才反抗辯者之辯。由一本原書加以潤色,其時期,自戰國末到漢初,執筆者定不止一人。《莊子》底內容不一致底原故就在加入和偽造底部分很多。若以這書為傳莊子學說底人們彙集,而冠以“《莊子》”底名,那就差不遠了。《漢書·藝文志》所列道家典籍許多是內容不一致而託於一個人底名字底下底,如《管子》便是最顯的例。甚至假託古人底名以為書名底,如《黃帝》、《力牧》、《伊尹》、《太公》等底也有。所以現在《莊子》底名是否與莊周所著書底實相符當是一個疑問。

《莊子》三十三篇,分《內》、《外》、《雜》三部,大體說來,《內篇》較近於《莊子》底原本,其它二部為莊周後學所加,但不能說這兩部中沒有原本底文句。依《天下篇》對於莊周底評論,莊子一面唱楊朱全性保真說,一面發揚田駢底貴齊說,且用這說來改進楊朱底學說。《齊物論》與《大宗師》是屬於貴齊說底論文;《逍遙遊》與《養生主》是屬於全性說底。其餘《人間世》、《德充符》、《應帝王》三篇多含全性底論調。至於《外篇》與《雜篇》底年代,依武內先生底斷定,大體可以分為五個時期:(一)莊周直傳底門人所傳底,為《至樂》、《達生》、《山木》、《田子方》、《知北遊》、《寓言》、《列禦寇》。(二)成於稍晚的後學底為《庚桑楚》、《徐無鬼》、《則陽》、《外物》。(三)成於齊王建(西紀前二六四至前二二一年)時代底為《駢拇》、《馬蹄》、《胠篋》《在宥》。(四)成於秦漢之際底為《天地》、《天道》、《天運》、《秋水》、《刻意》、《繕性》、《天下》。(五)秦漢之際所成別派底諸篇為《讓王》、《盜蹠》、《說劍》、《漁父》。依這個分法,《莊子》底思想順序便有些眉目了。

<h3>寅 莊子底思想</h3>

假若沒有莊子,道家思想也不能成其偉大,但在《莊子》裡,思想既然那麼複雜,要確知在周底思想實不容易。《荀子?解蔽篇》說“《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以莊子為因循天道而忽略人道。更詳細的莊子學說評論存於《莊子》最後一篇《天下》裡頭。這篇把週末諸子評論過後,才介紹莊子底學說,看來,當然是傳莊子學說底人所造。本學派底學者自評其祖師底話當然更為確切,現當引出。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 [造字。見書62頁。]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 [造字。見書62頁。]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瑰緯,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 [造字。見書62]詭可觀。彼者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生死、無終始者為友。

從《天下》這一段可以看出莊子底學說底淵源。他承受了老子對於宇宙本體底見解,以宇宙本體為寂寞無形,而現象界則變化無常。生死與物我底分別本是人間的知識,從本體看來,只是一事物底兩面,故天地萬物乃屬一體。這是承傳田駢底齊物說,以萬物等齊,生死如一為立論底根據。至於他底處世方法,是“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他以天下為沈濁,不能用莊正的語言來指示,所以要用 [造字。]言、重言和寓言。在《寓言》裡三種言,說:“寓言十九,重言十七, [造字。]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於己為,是之;異於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為耆艾。年先矣,而無經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 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言無言,終身言,未嘗不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世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於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非 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世俗的是非,在有道者看來,完全不足計較,因為萬物本無是非曲直,只是形狀不同,互相禪代,像環一樣,不能得其終站。有道者所交遊底是造物者與外生死、無終始者。他所過底是逍遙生活。莊周底人生觀是逍遙主義,而這個是從他所根據底齊物論而來。現在先略述他底齊物論。

<b>(一)齊物論</b>

莊周底齊物思想見於《齊物論》及《大宗師》。這思想是出於田駢底貴齊說。自齊宣王歿後,稷下底學者散於四方,田駢也去齊到薛,遊於孟嘗君之門。他底思想,或者因此傳播到南方,造成了莊子底學說。《齊物論》好像是一部獨立的著作,現在所存或是全篇底一部分,後部像未完,或久已佚去,但其中所述已能夠使人明白了。《齊物論》底根本論點有三,便是是非、物我、生死底問題,今當分述如下。

天地萬物與我本屬一體,故永珍都包羅在裡頭,無所謂是非真偽。如果依人間底知識去爭辯,那就把道丟失了。所以《齊物論》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是非之爭一起來,就各執一端不能見道底全體,故說“道隱於小成”。“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注說:“夫物之偏也,皆不見彼之所見,而獨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則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則以彼為非矣。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用現代的話講,是非之辨,含有空間和時間底相因,沒有客觀的標準。所以說“彼是”加方生之說,生者方自以為生,而死者亦方自以其死為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不能偏執一方之辭來評定。得道者要在道樞上,看是非只是相對的存在,互相轉運以至於無窮。道樞是彼此是非,種種相對的事物消滅了底境地。在道樞上看,莛與楹底縱橫不分,厲與西施底美醜無別,這就名為天鈞(或天均)。鈞便是齊底意思。

其次,物我之見乃庸俗人所有。在這點上,莊周標出他底真人底理想。所謂真人,便是不用心知去辨別一切底人。《大宗師》說:“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顙 [造字。見書65頁。],悽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真人是自然人,他底知也是自天而生,成敗、利害、生死、愛惡等等對立的心識都不存在。看萬物與我為一,最“與天為徒”,是真人。在《齊物論》裡也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物類同異底數目為巧曆所不能紀底,若立在“一”底觀點上也就無可說底了。

其三,愛生惡死乃人底恆情,莊子以為現象界底一切所以現出生死變化,只是時間作怪,在空間上本屆一體,無所謂來上,無所謂生死。所以說真人是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底。愛生底是不明死也可愛,《齊物論》用麗姬與夢底譬喻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之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佔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死底境地為生者所不知,所以畏懼,不知生是“天刑”,故如《養生主》所說,死是“遁天之刑”,是“帝之縣解”。《大宗師》裡用子祀、子輿等四人底友誼來說明死底意味,今具引出。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閒而無事,跰躃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鶚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物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分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鋣。’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令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得道者,對於生死,漠然不關心,所以名為“遊方之外者”。世俗人是方內人,甚至孔子也不能免於俗見,使子貢去吊子桑戶底喪。《大宗師》裡假託孔子說明方外人底生死觀說:“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遊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 潰癕。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託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這樣看來,死究竟比生還自然,從拘束的形體解放出來,而達到真正與宇宙同體底境地。道家對於生死底看法與佛家不同也可以從這裡看出來。死後所變底形體是變化不是輪迴,所以同一人之身,一部分可化為有知的雞,一部分也可以化為無知的彈丸,又一部分可以化輪化馬。這變化不是個體的業力所致,實由於自然底執行,生者不得不生,死者不得不死。像佛家定意要求涅槃,在道家看來,也是徒勞,金在爐中,是不能自主底。

<b>(二)逍遍遊論</b>

在哲學的根據上,莊子發展田駢底貴齊說,但在處世方法上卻是承繼楊朱底“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底思想。 [註釋:《淮南·汜論訓》。]這全性保真底方法在《莊子》里名為逍遙遊。逍遙底意義是將功名去掉,便能悠悠然自適其生活,一點也沒有掛念。這思想在《莊子·內篇》裡到處都可以找出,尤多見底是《逍遙遊》、《養生主》、《人間世》、《德充符》諸篇。在《逍遙遊》裡所述底鵬、冥靈、大椿,它們底生活與壽命已不是凡庸的生物所能比擬,何況能比得上得道者呢?他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要達到這個境地,必須捨棄功名與自我,所以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名稱上雖有聖人、神人、至人底分別,在這裡都可當做得道者看。

至人無己底例如《齊物論》、《應帝王》和《天地》所舉許由、齧[造字。上為“契”字的上半部分,下為“齒”。]缺、王倪底故事。今依武內先生底校正將這段故事排列出來。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 [造字。上為“契”字的上半部分,下為“齒”。

]缺; [造字。上為“契”字的上半部分,下為“齒”。

]缺之師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堯問於許由曰:“ [造字。上為“契”字的上半部分,下為“齒”。

]缺可以配天下乎?吾藉王倪以要之。”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 [同上]缺之為人也,聰明睿如,給數以敏,其性過人,而又乃以人受天,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方且本身而異形,方且尊知而火齊,方且為緒使,方且為物絯[偏旁改為簡體。],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恆。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可以為眾父,而不可以為眾父父,治亂之率也,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天地》)

[造字。上為“契”字的上半部分,下為“齒”。

]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溼寢則腰疾偏死, [造字。左邊為“魚”,右邊為“酋”。]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俱,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螂且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 [造字。左邊為“魚”,右邊為“酋”。]與魚遊。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造字。上為“契”字的上半部分,下為“齒”。]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齊物論》)

[同上造字。]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 [同上]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被衣)。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久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已為馬,一以已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人於非人。”(《應帝王》)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沿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逍遙遊》)

這段故事說明至人無己底意義。許由、 [同上]缺、王倪、被衣四人都是明瞭至人無己底人,事物底同異、得失、美惡,都不是他們所要知道底。唯其不知,故未為非人底物所累。

其次,說明神人無功,莊子用藐姑射神人來做譬喻。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逍遙遊》)

神人雖與物接,而心不被纓紼,神不致憔悴,遺身自得,物莫能傷,看堯舜底功名不過是塵垢秕糠而已。第三,說聖人無名,用堯讓位於許由底譬喻。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逍遙遊》)

聖人能順物,一切行為皆與天下百姓共,雖無為君之名,實有為君之隱。他於天下既無所求,那更虛玄的名也可以不要了。尸祝不越俎代庖,是明各安其所,不相逾越,才能達到逍遙底境地。世人以為可寶貴底,在聖人看來實在無所用,像越人斷髮文身,用不著宋人底章甫一樣。自我為世人所執持,功名為世人所愛尚,聖人一點也不介意,他所求底只如鷦鷯和偃鼠底生活而已。總之,莊子所求底是天然的生活,自任自適如不繫之舟漂流於人生底大海上,試要在可悲的命運中愉快地渡過去。

這裡可注意底是莊子底至人思想。上面所引底“至人無己”,《齊物論》底“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田子方》底“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外物》底“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所標底至人都是莊子和他以後所用底新名詞。至人與聖人不同,他是沒有政治意味底,他只是知道者。有超越的心境,不以外物為思想底物件,離開民眾而注重個人內心的修養底人都是至人。莊子以後用至人來敵對儒家底聖人,是思想上一個轉變。至人有時也稱真人,注重消極的保身,以治天下為不足道,故對於儒墨底思想加以抨擊。上面列至人、聖人三個等第,明至人是最高的。但這裡所謂聖人也與儒家所用底不同,是超乎治術之外底。

<h3>卯 莊子門人底思想</h3>

莊子直傳門人底思想在《至樂》、《達生》、《山木》、《田子方》、《知北遊》、《寓言》、《列禦寇》幾篇可以找出來。姚姬傳以《至樂》與《逍遙遊》,《寓言》與《齊物論》,《達生》與《養生主》,《山木》與《人間世》、《田子方》,《列禦寇》與《德充符》,《知北遊》與飲宗師》底思想相同。這七篇所論底要點在申明萬匯底差別,若從自然方面看,都是平等無別。萬物都由同一種子所現不同的形狀。種與種更迭變化,無終無始像環一樣。這名為天均,或天倪。《齊物論》只說明天均底理,而後來的門人便進一步去解釋天均。在《至樂》裡用萬物變化底歷程來解天均,自 [造字,見書71頁。]以至於人,都在變化中,故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而未嘗有生死。在《列子·天瑞篇》裡也有一段說明種與種更互的變化,與《至樂》底文句差不多。這都是補充《寓言》底“萬物皆種也”底意義,以為天地間種種複雜的形體都是由同一種子變化而來。對於宇宙用這種簡陋的生物學的說明,現時看來雖然可笑,但這一流道家為要建立他們底天倪論,不能不想及生物生成底問題。他們觀察現象界變化底歷程,認為種子究竟相同,所差者只是時間與空間底關係而已。說萬物等齊底現象便是天倪論,若單就理論說即是齊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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