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洞(2 / 3)

小說:情侶手帳內容圖片 作者:殘雪

“劉婆婆,你在城裡住久了,一定想念家鄉吧?”

劉淑娥放下曆書,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

“小夥子,你同我們一起到森林裡去住吧,那裡也是你的家鄉嘛。”

“可是我要是丟了工作就會沒飯吃啊。”

“怎麼會丟工作,廠裡領導會為你考慮的。再說到了家鄉還怕沒飯吃啊。這種季節,蘑菇啦,山雞啦,魚蝦啦,到處都是。”

“鄉下這麼好,你的親戚怎麼都要到城裡來?”

“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了,因為她們都很痛苦啊。我們鄉下的痛苦,三言兩語說不清,說出來你這樣的城裡人也不會相信。我只告訴你一點:我們那裡的人,生下來心裡就很苦,周圍環境那麼好,還是治不好我們的病。”

劉淑娥似乎不願再談下去,就又坐下來,繼續她的研讀。我朝那本金黃色的小書瞥了一眼,看見她翻開的那一頁上畫著一條狀似百足蟲的怪物。

家裡鬧騰得更厲害了,客廳裡的玻璃都被砸爛了兩塊。劉淑娥已經告訴過我,她們大家心裡都鬱積著痛苦。那麼妹妹又是怎麼回事呢?到了夜裡,她同這些女人一樣亢奮,她甚至弄了兩隻有鈴鐺的腳環戴上,在廳屋裡跳呀跳的,像瘋了一樣。我也起來過兩回,藉著朦朧的月光,我看見那幾個女人在稻草上滾過來滾過去的,有時又披頭散髮地立在那裡。如果我向她們走近,她們就直挺挺地倒下去,嚇得我趕緊回到了自己房裡。

可能是女人們的痛苦感染了我,我上班的時候也變得無精打采的,同事們說我的模樣“就像剛從噩夢裡頭出來一樣”。我心裡還暗暗地焦急,希望廠領導看出我的困境,把劉淑娥她們遣走。但是這樣的轉折並沒有發生,我每天仍然在水深火熱之中生活,夜裡睡不好,白天干活也走神。我又出了兩個廢品,但這一次,沒人來訓斥我,也沒扣我的工資(上次也沒扣)。廠裡就好像對我放任自流了似的。我想,他們說不定對我失望了,如果這樣,我丟掉工作的那一天也就快來了。我注意到,同事們都不主動找我聊天了,他們離得遠遠的,大概在那裡等著看我的險。

下班的時候,劉廠長從後面叫住了我。

“聽說你家裡有把銅壺?”

“是啊,那是劉婆婆的,上面刻著她的名字呢。”

“好運氣呀好運氣。嘿,你這個傢伙!”他含糊地做了個手勢,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張自安過來了,一把挽住我,漲紅了臉說:

“廠長要培養你呢!”

到張自安家去的一路上,他都在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紹他的一種病。他的病是新得的,沒什麼別的症狀,就是嗓子眼裡老塞著一個東西,時時刻刻想要一吐為快,卻又做不到。有時睡著了,喉嚨裡那一團脹大起來,弄得他在窒息中掙扎了好幾回。他說他本來以為自己這一輩子差不多快完了,就等著退休頤養天年了,沒想到竟還有這種變故。他心裡也明白這不是什麼別的病,是心病,但這病使得他十分難受,這是最糟糕的事。他是一個過慣了輕鬆日子的人,平時看見危險就躲,所以幾十年倒也活得穩穩當當。現在堡壘從內部攻破了,所以他有點措手不及。

說著話就到了他家裡。吃飯的時候,我注意到春玉的情緒很不好,紅著兩隻眼,像是哭過。吃飯吃到中途,兩口子就拌起嘴來。春玉指責張自安,說他“自從宣稱自己有病,就變得橫蠻不化了”。張自安聽了她的話就吼起來,要她“滾回家鄉住樹洞去”。我從未見過張自安有這麼兇,他將手裡的筷子都折斷了。於是趁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時,我就悄悄溜走了。

走在路上,我才想起春玉的家鄉同劉淑娥的家鄉是一個地方。怪不得張自安要她去“住樹洞”呢。看來“住樹洞”在劉淑娥的家鄉是一件很普通的事,這些女人恐怕都住過呢。我就努力想象那種情景。不知怎麼,耳邊老是響著劉淑娥興奮的聲音:“這種季節,蘑菇啦,山雞啦,魚蝦啦,到處都是。”我所見到的這些女人就在那種地方生活。但是這個春玉,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呢?她在水泥廠做搬運工,每天上班累得要命,回家後卻還要做飯洗衣。像大多數小城的婦女一樣,她過著不見天日的生活。可張自安對她的威脅卻是“滾回家鄉住樹洞去”。難道那種生活會比現在更苦、更沒有盼頭麼?劉淑娥家鄉來的女人,說起家裡都是萬般好,簡直是魚米之鄉、福地,但她們心裡卻還有莫名其妙的痛苦,要到城裡來排遣。我腦子裡冒出一個大膽的設想:張自安的病,恐怕是由他老婆引起的!試想一個女人,幾十年都生活在無法解除的痛苦之中,作為女人的丈夫,又怎能熟視無睹呢?我越思考這些事,心情就越不好。我覺得自己已經中了某種圈套了。

我早早地回到家裡,客廳裡的幾個人都有點驚奇。本來她們在將脖子伸出窗外看什麼東西,我一回來,她們就都在自己的草鋪上坐下了。劉淑娥走過來對我說:

“你倒好,沒有思鄉之苦。黃昏的時候,我們這些人的眼睛都要望穿呢。”

我當然不必思鄉,因為我根本就沒離開自己的家鄉。那麼妹妹,她為什麼也伸長脖子朝外看呢?莫非她腦子裡有了一個新的、看不見的故鄉?我心神恍惚地走到我的房裡,我也嘗試著向窗外看。我看到了什麼呢?當然是什麼都沒看到。還是那條行人稀少、路面破爛的街道,要死不活的泡桐樹。我的正對面是一個公共廁所,一名心事重重的男子一邊繫褲子一邊走出來。我看了這始終不變的風景心裡就發堵,於是用力將窗簾拉上了。

由於白天的事對我刺激太大,我通夜失眠了。奇怪的是客廳裡十分寂靜,平日裡那種鬧騰的場面沒有發生。後來我乾脆起床坐在窗前。有人在輕輕地敲門,是劉淑娥。劉淑娥在燈光下顯得很精神,花白的短髮銀光閃閃,給她臉上添了很多慈祥。我覺得她像換了個人似的。

“我實在是擔心你啊。”她說著就在我床邊坐下來。

“她們今夜怎麼不鬧了?”我朝客廳那邊努了努嘴。

“她們累壞了。你想想看,要看清千里之外發生的事,能不費力麼?我已經不幹這種傻事了,我除了曆書,什麼都不看。你就這樣坐在這裡麼?”

“我還能怎樣啊?”

“你這個勢利鬼!你不像個人!”她突然大怒,站起來,咚咚咚地走到客廳裡去了。

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不這樣還怎樣?劉淑娥啊劉淑娥,難道你還沒看出來,我也是一個春玉嗎?此地是我真正的家鄉,我在這裡過著苦日子,我不知道還能有另外的生活,就是知道,我也是適應不了的。妹妹也許想要改變一切,但她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除了撿破爛做家務外什麼都學不會,也不想學,她又能做得出什麼大事來呢?我不理解你和你的親戚心裡的那份苦衷,我只知道物質上的苦惱,比如吃不上肉,比如沒有錢之類的。這些事都不足以使我做出驚世駭俗的事。你就是為這個罵我勢利鬼吧?”我在心裡訴說了這一通,一點都沒減輕難受的程度。這時劉淑娥又悄悄進來了。

“你就不能主動一點,向廠領導彙報一下嗎?”

“彙報什麼呢?”我茫然地問,“再說他們都很忙。”

“他們是很忙,”劉淑娥興奮起來,“可這是他們的工作!你應該經常同他們取得聯絡。生活中,總是需要人指點的。就說我吧,已經這麼大歲數了,還在學習。”

第二天,我很早就等在廠裡大門口。我知道兩位廠長比一般工人要來得早。我在傳達室坐了一會兒,劉廠長和曾副廠長就一前一後地過來了。我連忙出去面對他們。沒等我開口,劉廠長就嚷起來了。

“我說你這個小夥子啊,有事千萬別悶在心裡!廠領導是什麼?廠領導就是你的父母嘛。凡是你的事都要告訴我們。要是你犯了錯誤,我們就打你的屁股!哈!”

曾副廠長也大笑起來。我覺得我要說的事難以啟齒。

“你還不說呀?還不說我們就走了!”

“我有事!”我鼓起勇氣喊道。

“什麼?”兩位廠長異口同聲地問,顯然是裝作沒聽清。

“我和妹妹住的房子不行,各式各樣的人來騷擾,廁所裡的蚊蠅都往屋裡飛,上星期妹妹還發了瘧疾。我們在城裡生活有困難,尤其是夜裡,房子被一夥強盜佔了,他們把我們趕到街上,讓我們好好地懺悔自己的罪過。可是我們有什麼罪呢?總而言之,我和妹妹都向往鄉下清靜的生活,我們願意同劉老太太回她鄉下去。”

我分明感到自己在不知所云,卻還硬著頭皮說下去。我發現兩位廠長都對我的話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我們一直過得很好,有廠領導的照顧……關鍵是我們的房子不行,不清靜,又有蚊蠅。鄉下就不同了,據說空氣新鮮,有很多可供人去住的寬敞的樹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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