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黑暗裡的孩子(2 / 9)

小說:笑面人作者 作者:雨果

他聽了聽。聲音又響起來了。他聽得清清楚楚。有點像羔羊的叫聲。

他害怕了,打算馬上逃走。

聲音又響起來了。這是第四次。聽起來怪悲慘,怪可憐。使人覺得這個聲音經過這最後一次與其說是自覺的,不如說是機械的努力以後,也許就永遠消逝了。這是一種臨終的請求,一種沒有把握的、出於本能的向曠野求救的呼聲。這是垂死時一種難以形容的呼求天命的低語。孩子朝著聲音來的方向走去。

他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他繼續一面搜尋,一面前進。

呻吟聲還在繼續。剛才還含糊不清,現在聽得清楚了,幾乎帶一點兒顫音。孩子離這個聲音很近。但是它究竟在哪兒呢?

他離這個呻吟聲很近。顫抖的哀怨在空間裡從他身旁飄過。人類的嘆息聲在看不見的世界裡飄蕩,這就是他遇到的東西。跟使他迷路的濃霧一樣朦朧,至少在他的印象裡是如此。

一個本能催他逃走,另外一個又要求他留下來,正在猶豫不決的當兒,他發現前面離開幾步遠的雪地上,有一個跟人體的體積和形狀一樣的雪堆,矮矮的,長長的,好像白色墓地裡的一個墳堆。

同時,這聲音又叫起來了。

它就是從那個雪堆底下發出來的。

孩子彎下身子,蹲在這人體形的雪堆前面,開始用雙手把雪扒開。

除去了上面的雪,可以看出一個清清楚楚的人形,突然在他的手底下,在他挖開的雪坑裡,出現了一個慘白的臉。

發出叫聲的不是它。因為它閉著眼睛,張著嘴巴,嘴裡還塞滿了雪。

它一動也不動。孩子推推它,它還是不動彈。凍麻了的手指一碰著這張臉,他就渾身打了一個寒戰。這是一個女人的臉。散亂的頭髮和雪攪作一團。她已經死了。

孩子又接著挖雪。死者的脖子露出來了,接著是肩膀,能夠看見破衣服下面的面板。

他摸著摸著,突然覺得下面微微動彈了一下。這是埋在裡面的一個小東西在動彈。孩子連忙扒開雪,一個可憐的小身子露出來了。嬰兒赤著身子伏在死者赤裸的胸口上:疲弱,凍得渾身發青,可是還活著。

是一個小女孩。

她本來是包在破布裡的,但是因為襁褓太小,她已經掙扎著從破布裡爬出來了。她疲弱的四肢和呼吸把上面和下面的雪融化了一些。一個做奶媽的會說這個嬰兒有五六個月,事實上她可能是一週歲了,因為貧困往往阻礙生長,甚至引起佝僂病。嬰兒的面孔露出來以後,她又叫了一聲,這是痛苦的哭聲的延續。母親既然聽不見這個哭聲,那就說明她確實死了。

孩子把她抱在懷裡。

母親僵直的身體看起來真可怕。她臉上彷彿發出一種幽靈的光輝。她張大了她那張沒有氣息的嘴巴,彷彿正在用一種神秘的語言,回答看不見的神明向死者的靈魂提出的問題。冰天雪地的平原朦朧的微光反射在這個面龐上。棕色頭髮下面的年輕的額角,怨艾不平的蹙在一起的眉毛,尖尖的鼻子,緊閉的眼皮,結了霜的眼睫毛,眼角和嘴角之間的一道很深的淚溝,都能看得清楚。因為雪照亮了死者。冬天和墳墓無冤無仇。死屍是人類之冰。兩隻赤裸裸的乳房令人觸目傷心。它們已經盡了自己的本分。上面印上了一個現在已經沒有生命的人曾經把生命傳給另外一個人的偉大的烙印,在這兒,母性的莊嚴代替了處女的純潔。在一個奶頭上有一粒白色的珍珠。這是一滴凍成冰的奶。

讓我們趕緊解釋一下。在這個孩子迷失在原野上的時候,那兒有一個討飯的女人,一面給嬰兒餵奶,一面尋覓一個藏身的地方,在不久以前也迷失了路。她凍僵了,跌倒在暴風雪裡,沒有再起來。落下來的雪就把她掩蓋住。她盡力把自己的女兒緊緊地抱在懷裡,就這樣死了。

嬰兒曾試著吮吸母親大理石似的乳房。

這真是天賦的盲目信賴,看樣子一位母親在斷氣之後還可以給嬰兒喂最後一次奶。

但是嬰兒的嘴找不到奶頭,死者偷來的那一滴奶凍成了冰。於是習慣搖籃而不習慣墳墓的嬰兒,就在雪底下哭了起來。

被人遺棄的孩子聽到了嬰兒垂死的哭聲。

他把她掘出來。

他把她抱在懷裡。

嬰孩覺得有人抱她便不哭了。這兩個孩子的臉碰在一起,嬰兒發紫的嘴唇在探索男孩的面頰,彷彿在探索奶頭。

小女孩已經接近血液快要凝結、心臟即將停止跳動的時刻。母親已經把一種類似死亡的東西交給自己的女兒;屍體也能傳染;這是寒氣的傳染。小女孩的腳、手、胳膊和雙膝都凍僵了。男孩感覺到一陣可怕的寒氣。

他身上有一件乾燥溫暖的水手上衣。他把嬰兒放在死者的胸口上,脫下自己的水手上衣,把嬰兒裹好以後再抱起來。北風吹著雪片,他抱著孩子,差不多光著身子,繼續前進。

嬰兒終於找到了男孩的面頰,她的嘴貼在他的面頰上。她身上暖和了,接著就睡著了。這是兩個孩子在黑暗中第一次接吻。

母親躺在雪地上,臉朝著黑夜。但是,在這個孩子脫下衣服裹起小女孩的時候,母親說不定在陰府里正望著他呢。

<h3>第三章 多了一個累贅,痛苦的道路就更難走了</h3>

單桅船把孩子拋在岸上,離開波特蘭海灣以後,已經有四個多鐘頭了。在他被拋棄以後的這幾個鐘頭中間,他走呀走的,在他可能走進去的這個人類的社會里,他前後遇到了三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嬰兒。男的留在小山上,女的躺在雪地裡,嬰兒在他懷裡。

他累極了,也餓極了。

儘管氣力衰竭,負荷加重,他卻更加堅決地前進。

他現在差不多光著身子。身上還剩下的一些破衣服,凍得硬硬的,像玻璃一樣銳利,割傷他的面板。他雖然覺得冷,可是嬰兒卻暖和了。他失掉的東西並沒有丟掉,是她得到了。他發現這種溫暖使這個可憐的小女孩重新獲得了生命。他繼續前進。

他緊緊地抱著她,不時彎下身子,抓一把雪擦她的腳,免得被凍傷。

有的時候,喉嚨裡幹得冒火,他就拿一點雪放在嘴裡咂,雖然暫時制止了口渴,可是身上卻覺得發燒。想減輕卻反而加重了。

暴風雪強烈到一種難以形容的程度;如果說暴風雪可以跟洪水一樣釀成大災的話,這兒就是這種情形。暴風雪掃蕩著海岸,同時也攪動著海洋。這可能就是迷路的單桅船在同暗礁鬥爭中遭到破壞的時候。

他在北風中前進,穿過廣漠的雪地,朝東走去。他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他很久看不見煙了。像這一類指路的目標,在黑夜裡很快就會消失的;何況熄火的時間也早已過了。再說,他也可能弄錯,說不定他走的這個方向既沒有城市,也沒有村莊。

既然說不定,他就堅持下去。

嬰兒哭了兩三次。他一面走一面搖,她才安靜下來,不哭了。末了,她又睡著了,而且睡得很熟。他雖然自己凍得發抖,卻覺得她身上挺暖和。

他不時地把她脖子周圍的衣服裹緊,免得敞開的地方結霜,免得衣服和嬰孩之間有融化的雪水流進去。

原野高低不平。狂風把積雪堆在低窪的地方,人小雪深,他差不多要鑽進雪裡去。他只得半截身子陷在雪裡掙扎著前進。他用膝蓋頂著雪前進。

穿過了山谷,又到了雪很薄的高原,北風掃清了積雪。他發現地面上有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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