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雲慎還有些猶疑,但那話語自他口中這樣娓娓說出,便好似也不是那麼艱難了。他越說越快,越說卻坦然,直到又不自覺地仰起頭,與陳澍的視線相對。
那終於順起來的話又不知不覺地沒了聲。
陳澍看著他,那雙圓得有靈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明明什麼情緒也沒有,卻竟似審視,直看得雲慎屏住了呼吸。
“你說得有理。”陳澍的眼裡慢慢盛滿了感懷,她一笑,懇切而緩慢地說,
“可我不敢信你了。”
她早已不是那個會偷偷躲進深山,抱著頑石,揹著親人哭泣的稚子。
事實上,哪怕不算這下山的數月曆練,單說在天虞山日復一日的苦練,也早把她練得堅韌執著。
若一定要說,她這樣心性非凡,才是那個在山中百年,風吹雨打也不曾移位的頑石。
認定了的東西,既是她的,她便會去追。可若本就不是她的,像雲慎,自稱沉睡千年,那般處心積慮要從她身邊逃走——縱使那些設計、那些計劃,都不曾傷人,除了欺瞞她之外,也或許是設身處地為她著想過,什麼假劍聊以慰藉,什麼跳崖假死便不必離別,然而——既然從一開始便摻有異心,又何必強求?
天生萬物,天地不仁,陳澍能有如是慷慨大義,自然也是因為她用心專注。
再好的劍,有了異心,便也沒有必要再糾纏下去。
一片如冬日一般蕭索的死寂當中,雲慎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陳澍撓著脖子,試圖委婉地找到那個切入口,先一步開口,道:
“我知曉你總是能說服他人,總是能吵贏嘴架。但人與人之間的裂隙不是單靠幾句話便能抹清的。你說的是事實,我說的也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並不相矛盾。
“我已仔細聽了你的話,明瞭你的心思,不論你有什麼因,做了什麼事,都可以翻過不論了!”
“不,”雲慎驀地站起來,似乎想伸手來抓她的肩膀,又猛地止住動作,深吸了兩口氣,道,“我並不是為了‘說服’或是‘吵贏’,我所言,所有我說的話都是這幾日我反覆斟酌,出自我本……”說著,他看著陳澍的雙眼,又驀地停下來,收起他已然支離破碎的話語。
他們無數次對視,在丈林村,陳澍嬉笑著誇他真是個好人,論劍臺上那驚鴻一瞥,超脫自蒼生之外,點蒼關生死危機關頭,他站在浪頭,奮力高呼,引著她去救下整城的人,還有在那無名崖,風颳過發梢,他們相擁,又在那狹小的崖洞裡相伴陷入溫暖的夢境。從未有過這一次,陳澍的眼神那樣平靜,那樣地……有所掩飾。
是了,在如此似吵非吵的一番爭執後,雲慎,那樣自詡聰慧的雲慎,總該明白了這眼神的含義。
她已經不把他當作同路人了。
“你別這樣看著我……”雲慎脫口而出,彷彿也動了情似的,面上帶著不自然的潮/紅,聲量也不覺拉高,道,“你不想要我麼?我知道你下山所求,不過就是——”
話音未落,陳澍也嘆了口氣,有些傷感地走近,哪怕她是個矮個子,一走近,需要微微仰望才能同雲慎對視,但她仍然這樣坦然地走到雲慎面前,逕直伸手,把在不知不覺間落地的衣衫撿起來,理了理,又笑笑,仰頭勸道:“我也希望你別這樣瞧著我。還記得我們頭回見面的時候,你同我說的話麼?”
“……哪句?”
“你說……再稱心,再愛惜,也不過是這血契的作用,而非出自我本心。
“劍客以萬物為劍,確實本不該依賴於一把凡鐵。”
“……這不是同一件事。”雲慎一下便明白了陳澍的言下之意,雙眸緊鎖,繃著聲音回道,“血契是血契,本心是本心,而劍與人也不一樣,血契始終在,可我心中情愛卻是經過了這漫漫長路,才結出的果實!”
陳澍當真順著他的話,側過頭來,認真地同他對視。安靜沖淡了情緒,也許是陳澍漆黑的雙眸,平靜地看過來時,揹著窗戶,深邃得好似散發著墨香,慢慢撫平了他有些失態的情緒。
“那便試試。”陳澍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歪了歪頭,湊到雲慎面前,專注地瞧著他,
“試試,若是解開了血契,會怎樣?”
一滴血結成的契,也不過是起了效時,才顯得有莫大法力似的,但一朝解開,那些熱血盡數流逝,更是轉眼的事情。
只轉眼,海遂桑田。
雲慎跌坐在床邊,一時不曾言語。
他的一隻手由陳澍抓著,就在方才,體內那最後一滴血由法力牽引著滾落,染上陳澍的衣袖,也是過了半晌,陳澍才鬆開他再無血色的手,又抬起自己的衣袖來,瞧了瞧。
“有些奇怪。”陳澍近乎自言自語道,“好似沒什麼變化,只是感受不到你的……你的悲傷了。”末了,又俯身湊近,好奇地瞧了瞧雲慎。
“……你呢?”她問。
“我也感受不到了。”雲慎道,帶著些木然地望向陳澍,道,“那種聯絡,和……原來方才我不能自已,是因為能感受到你的抗拒——你是真的不需要我了。”
“我從來都是說真話!”陳澍笑了,又退回去,想起什麼似的摸摸腰間,摸出來一個東西,往雲慎懷裡一扔,道,“反正這玩意我也不用,姑且送你了——原也是‘送’你的!”
雲慎低頭一看,輕笑一聲,不答話,只是伸手,鄭重地把被陳澍丟進他懷中的那個小玩意收好。
“嗯……”陳澍本以為此事了結,二人好聚好散,卻見雲慎這般能言善辯的人竟不應答了,一副不勝悲痛的樣子,眨巴著眼睛乾笑兩聲,也不知該說什麼,畢竟話都說完了,於是有些無措地往回退了兩步,也不顧雲慎聽沒聽清了,飛快道,“這樣,你除了血契,定是有些不適應,就先在客棧中呆上一會——至於那查案的事情,你就不必隨我們一起了,畢竟你也……比較弱……對了,你自己也是個‘寶劍’呢,是吧!”
“……此事已定?”
“就這麼定了!”陳澍忙道。
“罷了。”雲慎低著頭,把玩著手裡的小玩意,少頃,冒出來半句沒頭沒尾的話,“也本就是我咎由自取。”
陳澍聽了,只好乾笑兩聲,又趁著雲慎低頭的空當,自覺已把事情做得圓滿了,只是莫名心虛,撂下一句“那你先休息著”,便出門而去。
只留雲慎一人在房中,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頭顱好似沒了支撐,只這麼搖搖欲墜地掛在脖子上,彷彿只需一眨眼便要墜下地來。
沒了陳澍,沒了血契,他連心都不再溫熱,血也不再沸騰,又何談傷感呢?
不過是冰冷如那千年深潭的一具空殼,終於迴歸死寂罷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嚴驥只比陳澍早出來一時半刻,又帶著心事,自然走不遠。陳澍出門,不過須臾,便追上了他。
見了她,那嚴驥的眼神便不由自主地往她身後瞟,看了兩眼,直到陳澍板著臉問他“怎麼了”,他才有些訕訕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