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夕正在試圖搞清眼下到底生了什麼。
秦昭香放翻了楊夕, 卻沒有要她的命, 甚至沒有解除楊夕的武裝, 裝滿了法寶的芥子石仍然好好端端地揣在腰帶裡。小秦相公看都沒看它們一眼。
這很不對。
她並沒有真的猜到梁暮去了哪裡。
她只是試圖激怒大公主景驪, 試探對方忍耐的底線。
大公主的反應卻出乎楊夕的預料。
大公主先是被鎮住了似的, 安靜了三五息時間。神色不明, 一動也不動, 復又清脆地笑起來
“親妹妹背叛了自己,梁大姐姐好像半點也不生氣?”
楊夕眯著眼睛“梁暮對自己的丈夫都絲毫沒有忠誠可言,難道還能指望我這個姐姐, 有什麼格外的優待麼?她就是那樣的人,我不怪她。倒是公主,想用梁暮去刺殺誰?”
大公主景驪豁然一笑, “你倒是看得明白。”
拖著及地的長裙, 在原地踱了半圈兒。
“果然是對梁氏一門沒有半點情誼麼?虧我還想著,也許能用梁暮的性命, 要挾大姐姐為我做事。”
楊夕嗤笑一聲“畢竟, 我又不姓梁。”
景驪安靜地笑了片刻, 方道“父皇曾經問過樑大人, 何以長女名喚楊夕, 可是為了隱姓埋名養在外頭?結果梁大人說, 當時他說的是梁夕的,只是當地人說話有口音,錯錄成了楊夕。是以這些年查遍官府的身契存檔, 也不曾找著了人。
“對了, 聽說梁大姐姐對這個還挺在意的,卻一直不得築基……”
楊夕眼睜睜看著大公主景驪,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張泛黃的紙頁兒。
清晰的紅手印兒過了這麼多年,依舊紅得像血。
楊夕的眼珠兒上瞬間就纏上了血絲,跟那手印兒一樣紅。她慢慢地撩起眼皮,用這雙血紅色的眼珠兒盯著大公主景驪
“你以為,過了這麼多年,我在意的還是這張一扯就碎的破紙麼?”
大公主景驪顯然不信楊夕的說法。連同楊夕剛才說自己不姓梁的態度,大公主也覺得那是故作姿態。
公主雖然年輕,卻是人情世故里滾出來的老油條。
皇室執掌天下,拿捏的就是一家家龐大的親族關係,所謂仁孝治天下,倘若你對現狀有什麼不滿,只要想到自己的兒子還要科舉,想到自己的女兒還要嫁人,自己的父母親族還要出門見人,有什麼不滿也只有忍回去。不循規矩的代價不只是自己,造反要考慮的不僅僅是血酬。所以最殘酷的懲罰不是炮烙,而是誅九族。
一個龐大的王朝,就是一個龐大的人情社會。雖然每一個人只能跟身邊見得著的人生紐帶般的關係,但每一個人一生都認識幾十上百個人。父皇曾同她說過,即使最荒遠偏僻的山村裡的一個農夫,有了事情去找他認識的最厲害的人比如村長,然後村長又去找他認識最厲害的人比如縣令,縣令又去找了知州,知州再去求了巡按,巡按或許去央求自己已經是閣老的座師,“然後終究這件事能求到朕的頭上。驪兒,其實這個國朝裡每一個人都認識朕。”
而父皇也一樣的認識他們,農夫、小販、士子、朝臣、兵員、藝伎……
皇帝或許沒見過他們的臉,但皇帝知道他們愛什麼,恨什麼,苦什麼,要什麼,然後才能治天下。
皇帝治天下與士大夫治天下不同,皇帝不需要懂得屯田、水利、兵戎、文章,但是皇帝需要懂農夫、匠人、士兵、讀書人。
景氏皇族六百年來皇權不曾旁落,皇室始終保持著生機勃勃的進取之能,便是每一個子嗣從小就放他們出去見人,見形形色色的人。當然這其中會有損耗,當今聖上景中寰,就是死了兩個哥哥之後才當上的皇帝。一個死在巡視邊疆的時候,遇上了蠻族犯邊——這個是意外,那位哥哥太作了;一個死在代父賑濟旱災,染上了瘟疫——他死的時候負責照顧他的侍者醫官已經死了上百。
最保險的辦法還是把皇城蓋成鐵桶,把所有姓景的都裝進去,落鎖。
但是不行。
皇室都是凡人,朝臣卻有大量的修士。
如果姓景的人敢把自己關進保險櫃裡,一二十年光景,皇帝再出門保證連皇城門口的包子鋪都不認得了。凡人篡權至多二三十年,只要不改朝換代,總也會老會死會被拉下馬的。但是修士篡權可能一竄就是三五百年,三五百年時間,怎麼也能等到一個適合改朝換代的機會了。
所以即使修士臣子千萬般的好用,各國的皇帝們還是更寵信凡人。
任何一個時代的人情世故,都是受客觀條件決定的。
在天羽皇朝滅亡之後,仙凡融合的這上萬年裡,前仆後繼立志稱帝的人群當中,自己就把“尊貴的皇族應該住在保險櫃裡”這種觀念給達爾文掉了。
所以事實上,我們的故事裡的封建王朝,大部分要比景中秀穿來的那個世界的古代,更加執政高效,政治清明。
王朝的延續年限也更久。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凡人皇帝們頭頂總是有巨大的壓力,所以要麼折騰、要麼勤懇。懶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是誰決定了皇帝只能由凡人來做呢?
是滅亡天羽皇朝的那些修士。
是什麼確保了這麼些年沒有人犯忌,確確實實都是凡人在做皇帝呢?
是如今各大修真門派,遠凡人軍隊的武力部隊。
所以,天下才是修士的天下。凡人天子只是修士們的牧民。
哦,南疆十六州是不同的,那是一片過於貧瘠,以至於修士們的道德鞭長莫及,人性在幾萬年來不斷退化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