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方降過一場大雪,地上積雪還未曾消融,在一眾凌亂的腳印中,拖出兩道異常醒目的車轍長痕。
挑在這個時令舉行會試,傅翊暗藏起的那些小心思,就差和世家大族們當面挑明瞭。會試一般定於仲春進行,兆京世家大族子弟常在冬日借遊學之名,前往南山避寒的習慣。
今日前來應考的書生大多身著補丁舊襖,鮮有光鮮的穿著打扮,他們身後大多揹著書簍上架著布頂,用以暫時遮蔽風雪。
上前接應的小廝為謝殊打著傘,宋軒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因沒有遮擋的緣故,他發上免不得沾上了些白色冰粒,倏爾竄入內襟,冰的淬人。
“宋兄,瞧著他們如今的這副飢寒交迫模樣,是不是很像當初的你?”
在臨近最後一階石梯時,謝殊驟然頓住了腳步,薄唇輕啟,用唯有兩人方能聽到的聲音在宋軒耳側低喃道。
宋軒神情一凝,還不待他反應過來回話,謝殊就被人迎入了內間考場,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今日應陛下諭詔前來值守的翰林修撰不止他一人,他們多是寒門出生,在朝堂上人微言輕,稍有不慎就會開罪權貴,丟官去職。
翰林編纂史書的活計枯燥乏味,所得俸祿雖比尋常百姓豐厚,可自立了私邸,僱了寥寥幾個傭人後,也只能勉強養活府上一大家子人,更別提再多買些丫鬟僕從充實門面。
他們今日木然立於廊下,望著雪天立於場外搓手取暖,面頰乾裂的待考學子們,心下漸生迷惘,這些人與曾經的自己,何其相似!
邊側垂掛的銅鑼一響,阻在入口的官差後退數步,讓出一道府門間隙,待渾身上下一一搜尋盤查後,才可放行。
王太傅已在內里正堂等候多時,照聖上的吩咐,偌大的會試考場四周皆放置了炭盆,裡頭燒的皆是大內御用的炭火,沒有煙塵亦不燻人。
“此次答卷上所用之墨亦是上好的徽墨,冬日不易凍住,下筆色澤奇佳。”
謝殊坐於主考椅上,案上獨一把戒尺壓著尚未開封的試題。
王太傅與謝殊平日裡在太學打過幾次照面,私下也算相熟,自上次禮部尚書嫡幼子柳明霄纏過謝殊一回後,不知為何,在接下來的一段時日裡,像是忽然轉了性子一般,一改往日的調皮頑劣,變得極為好學。
“謝大人,許久未見傷勢可曾痊癒了?貴妃娘娘還曾親自提著食盒來太學尋過你兩回呢。”
王太傅眼神渾濁,垂垂老態盡顯,他前些日子又抬了一房妾室進門沖喜,被人戲稱為‘君近八十卿十八,一樹梨花壓海棠’。
門前傳來一陣響動,考生們步伐匆匆按照所派發序列一一入座。室內溫暖,謝殊脫了狐裘,一身單薄的白衣襴袍,更顯世家公子的如玉風骨。
“開考吧,諸位慎重,舞弊行為一經發現,當即押入天牢以重罪論處,望各位愛惜清名。”
謝殊氣態威嚴,手握戒尺立於一旁,令供士開封考題,下發至考生案側。
銅鑼鳴響三下,會試開始,周遭立時肅靜下來!
***
與此同一時刻,孟清禾入宮覲見傅翊,整個御殿一派肅寂,一行婢子跪在殿前神色哀怨,行罰的宦人手中拿著戒牌,一下一下重重的抽打在她們臉上,直至嘴角滲出血跡,臉頰高高腫起。
福順公公站在一側,見了孟清禾進殿,立馬迎了上去,用身子擋住了眼前血腥的畫面。
“阿公,阿弟他又是因何事而遷怒於這些宮人?”
她站在外側,尚且能聽到厚實的木板用力拍打在人面部皮肉的聲音。這一頓戒板下去,受刑的婢子們恐不僅容貌受損,連帶著開口說話都會牽動傷口黏連惡化。
福順公公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昨兒個被關著的國師小產,出入過禁宮的只有謝貴妃一人。”
白菡霜身為國師自當斬斷俗緣,可傅翊軟禁她多時,眼下她腹中孩子更是說不清道不明,是否為皇家血脈。
孟清禾聞言匆匆步入內殿,傅翊閉目仰坐在龍椅上,些許杯盞古董器玩碎裂一地,御案前偌大的一方空地,卻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阿弟,白菡霜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既心悅於她,又為何……”
“阿姐,這些個宮女口風不嚴,造謠生事,朕不過教她們記下些規矩,以後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長著些記性!”
傅翊心煩意亂的睜開眼,今日是科舉會試的第一日,偏偏白菡霜又出了這樣的事情,著實令他頭疼。
“孩子是傅曜的,朕用國師牽制了意圖作亂的傅曜舊部,此事不可張揚,只得在太后面前承認了是朕的孩子。”
傅曜現下人在天牢,可到底是不久前能與先太子傅珵有一爭之力的皇位角逐者,其背後殘黨實力錯綜複雜,不可小覷。
眼下傅翊尚無餘力去應對這些人,他的主要精力還是要集中在收攏朝堂勢力,打壓世家貴族高位官員尸位素餐上。
可謝嫣然今日的失望神情卻深深刺得他的心焦灼不已,就算她是有意的又如何,左右不過一個獲罪皇族的血脈,沒了變沒了。
事到如今,他卻只能將這個名頭攬至自己身上,傅翊從不信任何人,他是皇帝端坐高位之上,是無人能夠忤逆的存在。
“阿弟,你當和貴妃解釋的,她不像是會如此行事之人。”
“是謝太后,她以為白菡霜懷的是朕的孩子,朕向她許諾過,會給貴妃一個嫡長子。”
謝嫣然以為傅翊不信她,畢竟當時從禁宮出來的僅謝嫣然一人,白菡霜忽然小產,中間紕漏實在過多,人多眼雜,自然會將視線落在最惹眼的人身上。
“此事暫且不能同她坦白,若是讓太后知曉了白菡霜懷的是傅曜的孩子,國師會以私通罪,被押去遊街示眾,到那時傅曜舊部一定會在暗處伺機而動。”
但若是安撫不好謝嫣然,傅翊又會隱隱覺著心如刀絞。自這段時日的相處以來,他似乎低估了謝嫣然在他心中的位置。
這般懲戒宮人,也是因為她們私底下傳出了謝嫣然善妒的謠言,此風不止,他心底那股煩躁更甚!
孟清禾心下略微閃過一絲詫異,謝家明面歸順,實質內部分為謝太后和謝相兩派,若是謝太后知曉實情,肯定免不得對傅翊發難。
畢竟就算遂了她的意願,謝嫣然誕下帶著謝家血脈的嫡長子,到時即便傅珵毫無稱帝之心,謝元昭亦可以藉此來架空傅翊的權利。
傅翊起身行至孟清禾身側,龍紋雲靴踩過地上的碎片吱嘎作響,如同幼時一般,他一把抱住了她的身子,平日藏起的無助,此刻毅然決堤而出。
“阿姐,朕並不想傷害貴妃的。”
第48章 、嫉妒
孟清禾的肩膀被一股大力摟緊, 暗金繡線的龍紋浮於眼前不斷顫抖。她那幼小孱弱的阿弟如今已然御極登頂,成了大燕新主,可耳畔撕心裂肺的吼聲, 一如當年站在自己身前的迷惘稚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