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2 / 3)

他一面說著一面拿了白麻布蘸了酒示意我側頭,我溫順地跪在榻上,直起身子,側面向他。他冰涼的手指輕輕滑過我的耳垂,若有若無地觸碰過我的臉頰,我的耳朵臉頰未覺得冷,反倒燙起來。

他一面幫我擦酒,一面道:“我小時也穿過耳洞。”我驚訝地說:“什麼?”扭頭就想去看他的耳朵。

“別亂動。”他伸手欲扶我的頭,我側頭時,唇卻恰好撞到了他的掌心,我心中一震,忙扭回頭,強自鎮定地垂目靜靜盯著自己鋪開在榻上的裙裾。

他的手在空中微頓了一瞬,又恢復如常,靜靜替我抹完右耳,“這隻好了。”我趕忙調轉身子,換一面對他,他手下不停,接著剛才的話題,“幼時身體很不好,孃親聽人說,學女孩子穿個耳洞,會好養很多,所以五歲時孃親替我穿了耳洞……抹好了,以後每日臨睡前記得抹。”

為了墜出耳洞,紅姑特意在棉線上墜了麵疙瘩,我指著耳垂上掛的兩個小麵疙瘩,“你小時候也掛這麼醜的東西嗎?”

他抿著嘴笑了一下,“孃親為了哄著我,特意將面上了顏色,染成了彩色。”我同情地看著他,他那個好象比我這個更“引人注目”。

他轉動著輪椅出了屋子,我在榻上靜靜跪了好久,突然躍起,立在榻上舞動著身子,旋轉再旋轉,直到身子一軟跌倒在棉被上,臉埋在被子間傻傻地笑起來。狼在很小時,就要學會受傷後自己添舐傷口,可被另一個人照顧是這樣溫暖的感覺,如果做人有這樣的溫馨,我願意做人。阿爹,阿爹,我現在很快樂呢!

頭埋在被子裡傻笑了好久,翻身坐起,隨手拿起一條絹帕,俯在几案旁提筆寫道:

“快樂是心上平空開出的花,美麗妖嬈,宛轉低迴處甘香沁人。人的記憶會騙人,我怕有一日我會記不清楚今日的快樂,所以我要把以後發生的事情都記下來,等有一日我老的時候,老得走也走不動的時候,我就坐在榻上看這些絹帕,看自己的快樂,也許還有偶爾的悲傷,不管快樂悲傷都是我活過的痕跡,不過我會努力快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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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品居吃飯時,忽聽到外面的乞丐唱乞討歌謠。不是如往常的乞丐唱吉利話,而是敲著竹竿唱沿途的見聞,一個個小故事跌宕起伏,新鮮有趣,引得裡裡外外圍滿了人。一品居內的客人都圍坐到視窗去聽,我和紅姑也被引得立在窗前細聽。

幾支曲子唱完,眾人轟然叫好,紛紛解囊賞錢,竟比給往常的乞丐多了好幾倍。我和紅姑對視一眼,兩人心中都有所觸動。她側頭思索了會,“小玉,他們可以用乞討歌謠講故事,我們是否也可以……”我趕著點頭,“長安城內現在的歌舞都是單純的歌舞,我們如果能利用歌舞鋪陳著講述一個故事,一定很吸引人。”說著兩人都激動起來,飯也顧不上吃,結完帳就匆匆回園子找歌舞師傅商量。

經過一個多月反反覆覆地商量斟酌,故事寫好,曲子編好,就要排演時,紅姑卻突然猶豫了。她一邊翻著竹簡,一邊皺著眉頭道:“小玉,你真地認為這個故事可以嗎?”

“為何不可以?你不覺得是一個很感人的故事嗎?一個是尊貴無比的公主,一個卻只是她的馬奴,兩人共經患難,最後結成恩愛夫妻。”

“雖然名字都換了,時間也隱去,可傻子都會明白這是講衛大將軍和平陽公主的故事。”

“就是要大家明白呀!不然我們的辛苦不就白費了?還有這花費了大價錢的曲詞。”

“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想用全長安城人人都知道一點,但又其實什麼都不知道的衛大將軍的故事來吸引大家,滿足眾人的獵奇之心,可他們一個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一個是當今天子的姐姐,你想過他們的反應嗎?”

我整個人趴在案上,撿了塊小點心放到嘴裡,一面嚼著,一面道:“能有什麼反應?衛大將軍因為出身低賤,少時受過不少苦,所以很體恤平民百姓,而且為人溫和,屬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我們這件事情傳到他耳裡,衛大將軍最可能的動作就是一笑置之,不予理會。我們只是討碗飯吃而已,他能理解我們的心計,他也能體諒我們的心計。至於傳到平陽公主耳朵裡,平陽公主一直對她與衛大將軍年齡相差太多而心中有結,雖然表面上不在乎,但實際卻很在意他人的看法,忌諱他人認為衛大將軍娶她是出於皇命,心中會嫌棄她年齡太大。可我這出歌舞重點就放在兒女情長上,至於他們廟堂上的真真假假我才懶得理會。歌舞中演的是公主與馬奴患難中生真情,心早已互許,多年默默相守,卻仍舊‘發乎情,止乎禮’,直到英名神武的皇帝發覺了這一場纏綿悽楚的愛戀,然後一道聖旨,解除了兩人之間不能跨越的鴻溝,有情人終成眷屬,好一個國泰民安,花-好-月-圓-呀!”

紅姑頻頻點頭,忽又搖起了頭,“那皇上呢?”

我撐頭笑道:“好姐姐,你還真看得起我呀!這還沒唱,你就認為連皇上都可以知道了。皇上若都知道了,我們可就真紅了。”

紅姑道:“這一行我可比你瞭解,只要演,肯定能在長安城紅起來。”

我凝神想了會道:“皇帝的心思我猜不準,不過我已經盡力避開任何有可能惹怒皇上的言詞。甚至一直在戲文中暗中強調皇帝的睿智開明、文采武功。衛大將軍能位居人臣,固然是自己的才華,可更重要是有了皇帝的慧眼識英雄,而這段愛情的美滿結局也全是因為皇帝的開明大度。不過我雖然有七成把握不會有事,可帝王心,我還真不敢隨意揣摩確定,因為皇帝的身邊有太多的耳朵和嘴巴。只能說,我能做的都做了,我們也許只能賭一把,或者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紅姑可願陪我搏這一回?”我吐了吐舌頭,笑看著紅姑。

紅姑盯著我嘆道:“玉娘,你小小年紀,膽大沖勁足不奇怪,難得的是思慮卻還如此周密,我們的園子只怕不紅都難。我這輩子受夠了半紅不紫的命,我們就唱了這出歌舞。”

我笑道:“長安城裡比我心思縝密的人多著呢!只是沒機會見識罷了,遠的不說,我們的平陽公主和衛大將軍就絕對高過我許多,還有一個……”我笑了下,猛然收了話頭。

紅姑剛欲說話,屋外丫頭回稟道:“方茹姑娘想見坊主。”紅姑看向我,我點了下頭,坐直身子。紅姑道:“帶她進來。”

方茹臉色晦暗,雙眼無神,進屋後直直走到我面前,盯著我一字字道:“我想回來。”

我抬手指了指我對面的坐榻,示意她坐,她卻站著一動未動,“賣身契已經被我燒了,你若想要,我可以補一份。”

我道:“你若要回來,以後就是園子的人,那就要聽我的話。”說完用目光示意她坐,方茹盯了我一會,僵硬地跪坐在榻上。我給她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她默默拿起茶欲喝,手卻簌簌直抖。她猛然把杯子“砰”的一聲用力擱回桌上,“你料到我會回來,如今你一切稱心如意,可開心?”

我盯著方茹的眼睛,緩緩道:“這世上只有小孩子才有權利怨天尤人,你沒有。你的後母和兄弟背棄了你,這是你自己的問題。為何沒有在父親在生時,替自己安排好退路?又為何任由後母把持了全家財產?還為何沒能博取後母的歡心,反倒讓她如此厭惡你?該爭時未爭,該退時不退,你如今落到有家歸不得,全是你自己的錯。而我,你想走時我讓你走,我有什麼地方害過你?你的希望全部破滅,你的兄弟未能如你所願替你出頭,長安城雖大卻似乎無你容身之處,這些能怪我嗎?這本該就是你早就看清的,你被後母賣入歌舞坊並非一天兩天,你的兄弟卻從未出現過,你自個哄騙著自個,難道也是我的錯?”

方茹盯著我,全身哆嗦,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猛然一低頭,放聲大哭起來,紅姑上前摟住她,拿出絹帕忙著替方茹擦淚,一貫對紅姑有不少敵意的方茹靠在紅姑懷裡哭成了淚人。

我等她哭聲漸小時,說道:“紅姑六歲時,父母為了給她哥哥討媳婦就把她賣了,我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這園子裡有哪個姐妹不是如此?你好歹還被父母呵護了多年。我們都只能靠自己,你也要學會凡事自己為自己打算。你的賣身契,我既然給了你,你就是自由身,你以後只要替自己尋到更好的去處,隨時可以走。但你在園子裡一天卻必須遵守一天園子的規矩。”

方茹被丫頭攙扶著出去,紅姑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道:“做好人的感覺如何?”紅姑點頭道:“不錯,以前總是扮惡人,被人恨著,難得換個滋味。”我笑起來,“以後該我被人恨了。”

紅姑笑道:“錯了,你會讓她們敬服你,怕你,但不會恨你,因為你不勉強她們做事,你給了她們選擇,而我以前卻會逼迫她們。如今看了你行事,才知道要達到自己目的,逼迫是最下乘的手段。”

我想了會道:“明天讓方茹練習新的歌舞,命她和惜惜一塊學唱公主的戲,讓秋香和芷蘭學唱將軍的戲,誰好誰就登臺,一則有點壓力才能盡力,二則以後有什麼意外也有人補場。”紅姑點頭答應。

我站起道:“歌舞中的細節你和樂師商量著辦就成,我的大致想法都已告訴你們,但我對長安城人的想法不如你們瞭解,所以你若有覺得不妥當的地方,就按照自己意思改吧!沒什麼特別事情我就先回家了。”

說完後,驀然驚覺,“家”?我何時學會用這個詞了?

紅姑一面送我出門,一面笑道:“其實你住在這裡多方便,我們姐妹在一起玩的也多,何苦每天跑來跑去?”

我笑著朝她努了下嘴,沒有搭她的話茬,自顧上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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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意中從窗戶看到天邊的那輪圓月時,我才驚覺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狼兄此時肯定在月下漫步,時不時也許會對著月亮長嘯。他會想我嗎?不知道,我不知道狼是否會有思念的情緒,以後回去時可以問問他。或者他此時也有個伴了,陪他一切仰首望月。

長安城和西域很不同,這裡的視線向前望時,總會有阻隔,連綿的屋子,高聳的牆壁,而在草原大漠,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天與地相接處。不過此時我坐在屋頂上,抬頭看著的天空是一樣的,都是廣闊無垠。

我摸了摸手中的笛子,一直忙著和樂師編排歌舞,很長時間沒有碰過它,剛學會的《白頭吟》也不知道是否還吹得全。

錯錯對對,停停起起,一首曲子被我吹得七零八落,但我自個很是開心,不能對著月亮長嘯,對著月亮吹吹曲子也是很享受。我又吹了一遍,順暢了不少,對自己越發滿意起來。

正對著月亮志得意滿,無限自戀中,一縷笛音緩緩而起,悠揚處,如天女展袖飛舞,婉轉處,如美人蹙眉低泣。

九爺坐在院中吹笛,同樣是笛曲,我的如同沒吃飽飯的八十歲老嫗,他的卻如浣紗溪畔嬌顏初綻的西子。他的笛音彷似牽引著月色,映得他整個人身上隱隱有光華流動,越發襯得一襲白衣的他風姿絕代。

一曲終了,我還沉浸在從自滿不幸跌出的情緒中。九爺隨手把玩著玉笛,微仰頭看著我道:“《白頭吟》雖有激越之音,卻是化自女子悲憤中。你心意和曲意不符,所以轉和處難以為繼。我是第一次聽人把一首《白頭吟》吹得歡歡喜喜,幸虧你氣息綿長,真是難為你了。”

我吐了下舌頭,笑道:“我就會這一首曲子,趕明學首歡快點的。你吹得真好聽,再吹一首吧!吹首高興點的。”我指了指天上的月亮,認真地說:“皎潔的月亮,美麗的天空,還有你身旁正在搖曳的翠竹,都是快樂的事情。”其實人很多時候還不如狼,狼都會只為一輪圓月而情緒激昂,而人卻往往視而不見。

九爺盯著我微微愣了一瞬,點頭道:“你說的對,這些都是快樂的事情。”他仰頭看了一眼圓月,舉起笛子又吹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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