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不要問我為何如此眷戀(2 / 5)

小說:看見作文 作者:柴靜

晚上回到家,宋發了一個簡訊,說他在查一些關於我的資料,看到網上討論“雙城的創傷”時,記者是否應該給小孩子擦去眼淚,有人說這樣不像一個記者。

他說:“我想告訴你,如果你只是一個記者,我不會跟你說那麼多。”

這個片子剪完第一版,又出了事。

每次看粗編的片子,老範都緊張得把機房的門從裡面插上,不許別人進來,死盯著我。只要我看著監視器,她就敏感得像一隻弓著背的貓,頭髮都帶著電往上豎著。她就這樣,嬰兒肥褪後,早出落成好看的大姑娘了,還是絕不讓人看她不化妝的樣子。

看這個片時我面無表情……素來如此。看完我轉頭說了一句:“把採訪記錄給我看看。”

她就炸了:“柴靜,你太不信任我了。”

我莫名其妙:“怎麼了?”

她衝我嚷:“你根本不知道我對你多好。我什麼時候犧牲過你的採訪?”

我心想,這跟對我好不好什麼關係,這是業務討論啊。

她翻臉了,一副我受夠你了我不幹了的樣子。

我回家路上氣恨得直咬牙,喉嚨裡又辛又酸,心想:“愛走走,等將來你吃虧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承認問她要採訪記錄確實是對剪輯有不滿的地方,但我心想,是因為你的節目好,所以我才用不著刻意表揚你呀,挑點你的錯——那是因為我比別人對你更負責,所以才要求你,希望你更好。

我倆都打電話向老郝投訴,她兩邊勸,也沒什麼用,鬧到不可開交,往往要靠小宏出面調解。

我在他面前脾氣更大了:“我就奇了怪了,這麼點小事,就跟我過不去?”

他說:“沒人跟你過不去,是生活本身矛盾密佈。”

我不吭氣了。

他從來不指責我們中的誰,有次說起小時候家事,他家三兄弟,母親承擔生活重壓,脾氣暴躁,常常打他們,下手不輕。他說:“每次她發火我都害怕,立刻認錯。”

我以為小孩子怕捱打。

他說:“我怕她生氣,氣壞身體。”

我用那個口氣對老範說話,還有個原因,是覺得她素來沒心沒肺,跟誰都嬉皮笑臉,小甜嘴兒,愛熱鬧,一點點大就跑工地上找個鐵棍子拿手裡,對民工大叔們說:“我給大家表演十個節目。”

用同事楊春的話說,十處打鑼,九處有她。

我送過她一副藍寶石耳環,她成天掛著,擠地鐵被一個人扯了一下,直接把耳垂扯豁,耳環也掉了。我聽說了,眯著眼嘴裡噝噝直抽涼氣,兩天後一見面,我先扒拉開她頭髮想看看傷情,發現耳環已經在剛癒合一線的小豁口上懸著了。所以我對她比起別人格外不留心,覺得她皮實,怎麼都成。有次我們在賓館坐電梯,我突然發現,她惡狠狠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特別猙獰。

我吃一驚,她平常從來沒這表情。

後來才發現,每次只要路過鏡子,她唯一的表情就是這副仇恨自己的樣子。我實在忍不住了:“難道你這麼多年就認為自己長這樣子麼?”

她吃驚得很:“難道我還有別的樣子麼?”

有次陳威給她拍照片上內刊封面,拍了很多張,別的都巧笑倩兮,只有一張是她當時看見了鏡頭上自己的倒影,立刻怒目而視。結果她非要選這張當封面。老郝死勸她,她急了:“你們愛選哪張隨便吧。”轉身走了。

我倆才知道她是認真的,她認為真正的自己就應該是在鏡子裡看到的那樣,蒼白憂鬱,自怨自艾。每次她這麼說,我跟老郝都笑得直打跌,至於她為什麼要這麼看待自己,我沒問過,也不當真。爛熟的人,往往這樣。每次一看見她這個表情我就呵斥她,胡嚕她的臉:“不許!”

但幾年下來,這個根本改不了。做宋這期節目時,她讓那些得抑鬱症的孩子看自己手上的煙疤,一副“我也有過青春期”的悲壯。我一開始當笑話聽,後來有次看過她胳膊,抽口冷氣,氣急敗壞:“不許!”小宏對她只是溺愛,只有我問他,他才說:“範的內心有一部分其實是挺尖銳的。”一副心疼的口氣。他不責備她,也不要她改變,只是過馬路的時候輕扶著這姑娘的胳膊——因為她永遠在打電話,完全不顧來車。

那天看老範的粗編版,其實挺觸動我的,只是我沒告訴她。有一段紀實是我採訪完宋,兩天後,他要正式登臺朗誦。當天他爸說好要來,臨時有工作沒來。他急了,又捶著牆,不肯上臺演:“既然他不來,你說讓我幹嘛來呀?”

他父親後來趕到了現場,說事兒沒處理好,“今後一定改……”

宋打斷他:“能自然點兒嗎?改變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以前怎麼冷落我的?我不願說,一說就來氣。”

他父親神色難堪,壓不住火,說了句“二十年後你就明白了”,轉身要走,走到門邊又控制住自己。在場另一位帶女兒來治療的母親勸解他,他說:“可能我的教育方式太簡單了,我認為兒子應該怎麼怎麼著。”那位媽媽說:“不光是簡單,不光是家長,不管任何人,你去告訴別人應該怎麼樣,這就是錯的方式。我就錯了這麼多年。”

這話說得多好,我回去還寫進日記裡了。道理我都懂,但只要落到我身上,工作中一著急一較真,碰到自己認為非得如此的時候,就免不了疾言厲色,而且一定是衝自己最親近的人來。

老郝說我。

我不服氣:“那我說得不對嗎?”我心想,事實不都驗證了嘛。“你說得對,但不見得是唯一的道路。”

我一愣,這不就是陳虻說的話?老郝這麼一說,我不言語了。

老範不像老郝這麼硬,做節目時她一吵不過我,就從賓館出走。雨裡頭淋著,哭得像個小鴨子。

我給她發一簡訊:吵不過可以扭打嘛,凍著自己多吃虧。

過一會兒,收到簡訊,說:“我在門口呢,沒帶鑰匙。”

門開啟,我一看頭髮是溼的,小卷毛全粘臉上了,去洗手間找條毛巾給她擦頭:“好啦,我錯啦。”

她哇一聲摟著我哭了,我只好尷尬地拍著她背。

唉,這輩子認識他們之前,我就沒說過這三個字,說不出口。現在才知道。搞了半天,這是世界上最好聽的三個字。

她讓我最難受的,不是發火,也不是哭,是這事兒過後,就一小會兒,她臉上還掛著哭相,眼睛腫著,天真地舉著一隻大芒果,趴在我床邊一起看網上有趣的事兒,還自言自語:“你說這會兒心情怎麼跟剛才特別不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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