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真實自有萬鈞之力(2 / 6)

“就在兩個大石板底下……”

我蹲下,聽見他說:“她說叔叔,你救我。”

他囈語一樣:“我說我會救你的,可是我搬不動啊,我喊了,我瘋了一樣地使勁,我搬不動啊柴靜,我只給了她兩個大白兔奶糖。”他轉過頭來,臉憋得青紫,啃咬著自己的拳頭,要把什麼東西堵住,再這樣他會憋死的。

我把手放在他胳膊上,像拍嬰兒一樣拍著。

他的喉嚨裡像是突然拔掉塞子一樣,哭聲仰面向天噴出來:“只有兩個……糖……啊……”

我沒帶紙,兜裡只有一個皺巴巴的口罩,我拿出來,把鐵線抽了,給他。

他攥著,擰著,也不擦臉,頭上全是青筋。

我們倆盤腿坐在空空的水泥地上,頭頂是三樓燈泡昏暗的光。他大聲號哭,我默然坐著,身邊常常有人走過,沒人奇怪,也沒人注意。他們已經看得太多。

那天晚上,羅陳、陳威、老金和我,幾個“新聞調查”的同事商量了一下,一起退出了直播。我們要做一期有足夠時間的節目,不管能不能播。

第二天在九洲體育館,幾千人從災民臨時安置點回家,我們看著烏泱泱的人,商量“拍誰呢。”想法也一樣:“誰都行。”

一對夫妻,男人穿舊的深綠呢子軍服,四十歲左右,綿羊一樣的眼睛,有點張皇。女人挽一桶食用油,拿網兜拎著臉盆。就他們吧,我迎上去。

跟葉哥葉嫂坐車回家。他們家就在北川縣城邊的楊柳坪村,上山的路都垮了,房子大小的石頭和土方砸在路上,只有摩托車能過,每輛車載兩個人。我坐在葉嫂身後,摟著她腰,到了半山一拐彎,路的一半生生劈掉了,一輛摩托車孤零零地懸在邊上。往上開,到了海拔一千三四百米處,稠白的霧氣像河一樣,重得要用燈破開。

葉哥的家在一樹梨花底下,深山冷,花還開著。房子從後面看是完整的青磚牆,一繞過來,前頭全塌沒了,地基、堡坎都震壞了,這是葉哥葉嫂在震後第一次見到自己房子,站著,呆看著,手裡挽的東西不知覺地落在地上。

鏡頭也那樣待著,誰都不說話,三四分鐘。山裡非常安靜,只有些微的鳥叫,雨落在椿樹的葉子上,細密地簌簌作響。

葉哥走進廢墟,翻找出一樣東西,用手抹上面的土灰,抹了又抹,站在那兒不動。我走過去看,是兒子在遇難前一天跟他下的象棋。房樑上掛著一串紙鶴,綠色方格作業本的紙,疊得很笨拙,像大元寶,是兩個月前,三八節那天,兒子送給葉嫂的。

地震那天,他家附近四面山搖晃不停,地裡幹活的女人以為山神發怒,跪下來轉圈向四面祈禱。葉哥一個大跳出屋,躍到土豆地裡,片刻恍惚後,大叫一聲,撒腿往山底下跑。山底下就是縣城,曲山小學在城裡,兒子在上課。路已經斷了,房子一樣高的石頭在路上堵著,路邊的陡崖上都是樹和灌木,葉哥從崖上往下連跑帶跳,“像瘋了一樣”,二十多分鐘到了縣城舊城邊上。縣城被王家巖和景家巖兩座山夾著,最窄的地方只有一公里,路已被埋,巨石下露出壓成片的計程車前蓋。只有從崖邊往上運人,人們正接力把傷者傳出來。

他可以回頭再找別的路去學校,但猶豫了一下,他伸手接住了遞過來的一個傷者。

我是一個外來的人,聽他說完,除了陪他們站著,一起去撿一隻鍋,或者往灶底下塞一把柴火,沒有別的辦法。

葉哥葉嫂把房子前頭的荒地剷平,拿廢墟里的碎水泥塊把四邊墊上,怕雨水進來,帳篷還沒到,就找了塊破爛的彩條布,搭在門口的梨樹上,把房子裡的床墊拖出來,放在裡頭。細雨紛紛,越下越密,落在人頭上。我問過葉哥怎麼不在災民安置點等一等再回來,他說:“不要緊,那麼多殘疾人,我們好手好腳的,能把自己的家建起來。”

他搬了兩塊石頭,找了只鐵鍋,把蓄水池前兩天殘留的一點雨水燒開,泡了碗泡麵,沒有拆調料袋,紅色塑膠袋子轉著圈漂在面上。

他們倆坐在一杆木頭上吃,一邊跟我說話。葉嫂差不多四十歲了,她說,將來還要生一個我那樣的兒子,我一定好好地養育他。

葉哥補了一句:“就像對第一個一樣。”

我聽見背後有嗚咽聲,回頭看是編導羅陳,他跟他倆差不多大,也有一個兒子。

我們在山上住了下來。陳威搭了帳篷,沒自來水沒電,也沒有手機訊號。每天走一段山路,用小碗從一口快乾涸的山泉眼舀點水,倒在桶裡拎回去,順便找個有訊號的地方給臺裡打電話。草姐姐負責片子的後期,第一天拍的東西傳回去,她說領導覺得這段還是有些灰色,先不播了。

領導這麼想也很正常,不過生活會自己長出來的。

“那你們要拍什麼主題啊?”草姐姐問。

我說:“不知道。”

以前我害怕“不知道”這三個字,做節目前,沒有一個策劃案、一個主題方向,我就本能的不安。可這次我覺得,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怎麼辦?”草姐姐得負責播出,“要不要找找鎮裡和村委會,做點全景式的採訪?”

我挺奇怪地想起一件無關的事,鐵凝三十多歲的時候,見過一次冰心,冰心問她:“姑娘,成家了沒有?”

“沒有。”

“嗯,不要找,要等。”

後來,我們誰也沒找,就等在原地。

晚上睡覺,山裡靜,靜得不容易睡著。

知道死,和經歷它,是不一樣的。

二〇〇三年冬天,奶奶去世,家人沒在電話裡告訴我,只說病了。但我聽到我妹的聲音,大概也就明白了。回到家的時候,一屋子的人,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人要安慰。

等人少一點的時候,我想看她一眼。

移開棺木,她臉色如常,只不過閉著眼睛,就像我幼年時夜夜看著她的樣子。從嬰兒時我跟她睡,每晚她撫摸我背才能睡著,長大一點,晚上睡下我常常側頭看她,她被子上蓋一個深灰大褂,枕頭上鋪一隻青色格子手帕,我把臉偎過去,手帕上是洗淨後在爐邊烤乾的肥皂味兒。她的嘴微微地張著,我聽她呼吸,有一會兒害怕了,覺得呼吸好像停了,就輕輕拿手摸一下她的臉,暖和的,這才放心,又想她死了我怎麼辦,自己哭半天。

我把手探進棺木,用手背在她右側的臉上慢慢滑了一下。

死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除了忍受,沒有別的辦法。

只能忍受。

我知道,對葉哥葉嫂,沒什麼採訪可言,沒法兒問,問什麼呢?我也不想試圖勸誰別難過。

他們允許我們在旁邊陪伴就夠了。燒火做飯時,我幫著填點柴。有時候機器開著,很長時間也沒人說話,只是柴火噼啪的聲音,火苗的藍尖飄過人的臉,熱一陣,冷一陣。葉哥葉嫂要是想說話了,我們就聽著,有時候兩口子商量以後怎麼蓋房子生活下去,挺有雄心的樣子。有時候又沉默著,幹什麼都沒有心思。

這就是生活吧,不可能靠喊口號就度過去。

過兩天他們幫鄰居打蒜薹,鄰家的女人遇難了,只剩父子倆,孩子十二歲,叫文超。楊柳坪村八十八戶人家,遇難二十二人。不同於群居的北方農村,山村裡住的人少而分散,路遠,主要靠家族和血親的紐帶,能來的都來了,十幾個人。

文超穿件圓領小紅衫,褲頭膝蓋上釘著小熊,不愛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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