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陳虻不死(2 / 4)

他搖頭:“你不是在想我說的這個道理,你在想:‘我有我的道理。’這是排斥。這不是咱倆的關係問題,是你在社會生活中學習一種思維方式的問題。”

他有一點好,不管罵得多兇狠,“你認為對的,你就改。想不通,可以不改。我不是要告訴你怎麼改,我是要激發你自己改的慾望。”但你要投入了,他又要把你往外拉:“不要過於熱衷一樣東西,這東西已經不是它本身,變成了你的熱愛,而不是事件本身了。”

你點頭說對對。

他又來了:“你要聽懂了我的每一句話,你一定誤解了我的意思。”打擊得你啞口無言,他還要繼續說:“你別覺得這是丟人,要在這兒工作,你得養成一個心理,說任何事情,是為了其中的道理,而不是說你。我的話,變成你思維的動力就可以了。”

總之,沒人能討好他。但大家最怕的,是他審完片說“就這樣,合成吧”,那是他覺得這片子改不出來了。只能繼續求他:“再說說吧,再改改。”他嘆口氣,從頭再說。

審完片,姑娘們抹著眼淚從臺裡的一樹桃花下走過去,他去早沒人的食堂吃幾個饅頭炒個雞蛋,這就是每天的生活。

陳虻的姐姐坐在病房外的長椅上。她把病中的父母送回家,自己守在病房門口,不哭,也不跟別人說話。

我以前不認識她,在她右手邊坐下。過了一會兒,她靠在我肩膀上,閉上眼。她的臉和頭髮貼著我的,我握著她手,在人來人往的走廊上坐著。

老範過一會兒也來了,沒吭聲,坐在她左手。中間有一會兒,病房醫生出去了,裡面空無一人,我把她交給老範,走了進去。

陳虻閉著眼,臉色蠟黃發青,我有點不認識他了。

最後那次見,他就躺在這兒,穿著豎條白色病服,有點瘦,說了很多話,說到有一次吐血,吐了半臉盆,一邊還問醫生:“我是把血吐出來還是嚥下去好?”有時聽見醫院走廊裡的哭聲,他會羨慕那些已經離開人世的人,說可以不痛苦了。說這話他臉上一點喟嘆沒有,好像說別人的事。當時他太太坐在邊上,我不敢讓他談下去,就岔開了。

敬一丹大姐說,陳虻在治療後期總需要嗎啡止痛,後來出現了幻覺,每天晚上做噩夢,都是北海有一個巨人,抓著他的身體在空中掄。

是他最後要求醫生不要救治的,他想離開了。

我垂手站在床邊,說:“陳虻,我是柴靜。”

他突然眼睛大睜,頭從枕頭上彈起,但眼裡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床頭的監視器響起來,醫生都跑進來,揮手讓我出去。

這可能是一個無意義的條件反射,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覺。

這不再重要,我失去了他。

這些年他總嘲笑我,打擊我,偶爾他想彌補一下,請我吃頓飯,點菜的時候,問:“你喝什麼?”

我沒留心,說:“隨便。”

他就眉毛眼睛擰在一起,中分的頭髮都抖到臉前了:“隨便?!問你的時候你說隨便?!你已經養成了放棄自己分析問題、判斷問題、談自己願望的習慣了!”

這頓飯算沒法吃了。

但好好歹歹,他總看著你,樓梯上擦肩而過,我拍他一下肩膀,他都叫住我,總結一下:“你現在成熟了,敢跟領導開玩笑了,說明你放鬆了。”

我哈哈笑。

他一看我樂,拿煙的手又點著我:“別以為這就怎麼著了,你離真的成熟還遠著呢,就你現在青春期這小資勁兒,毛病大著呢,不到三十多歲,不遇點大的挫折根本平實不了。”

討厭的是,他永遠是對的。

八年來,我始終跟他較著勁,他說什麼我都頂回去,吵得厲害的時候,電話也摔。

他生病前,我倆最後一次見面都是爭吵收尾。他在飯桌上說了一句話,我認為這話對女性不敬,和他爭執以至離席,他打來電話說:“平常大家都這麼開玩笑的。”

“我不喜歡這樣的玩笑。”

“你是不是有點假正經啊。”他有點氣急敗壞。

“你就這麼理解吧。”

“這麼點兒事你就跟我翻臉,你看你遇到問題的時候我是怎麼教導你的?”

“教導,這就是你用的詞。你為什麼老用這樣的詞?”我也急了。

他氣得噎住了。

“你不要總把我當一個學生,也別把我光當成一個女人,你要把我當成一個人。”

他狠狠地沉默了一會兒,居然沒修理我。

一個月後,我在機場,他打了個電話來,說一直顛來倒去地想這事,想明白了,說:“我錯了,我們還是朋友,對吧?”

我心想,這廝還是挺厲害的。嗯了一聲說:“當然。”

數月後,聽說他胃出血動手術了,我沒當回事兒,誰出事兒他也不會出事兒。他不是說過嗎,我是隻網球,他是那隻拍子,“你跳得再高。我也永遠比你高出一厘米”。他會帶著個難看的光頭出院上班,絮絮叨叨講生病的經驗:“哎,我最近想到了十個人生道理……你怎麼不拿筆記一下?……每句都記說明你根本抓不住重點……”到了八十歲還披掛著他花白的中分長髮,柺棍戳地罵我:“你昨天那個蠢問題是怎麼問的……”

這人是不會心疼人的,他只是盯著你,不允許你犯任何錯誤浪費生命。

他生病時,我發簡訊說要去看他,看到他回信,下意識用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啊!”他說術後的疼痛已經連嗎啡都沒有用了,說“只能等待上帝之手”。

我不信,說想見見他,但他說沒有精力,太疼了,簡訊寫:“電視上看到你,瘦了。保重身體,人不要死不要進監獄不要進醫院。”過一陣子精神好的時候,他的簡訊回得很長,說手術完了,在深夜裡好像能感覺得到舌頭上細胞一層層滋長出來,頭髮荏子拱出頭頂,說“餓的感覺真美好”。我心裡鬆快了,叮囑他“你在病床上能寫點就寫點,回來好教育我”,他響亮地回了句“嗯吶”。

我當時想,就是嘛,這個人太愛生命了,不可能是他。

到了教師節,我給他發了一條簡訊:“好吧,老陳,我承認,你是我的導師,行了吧?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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