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千子弟俱散盡(2 / 2)

霸王並沒有在江邊自刎。

這並不是那出戏。想那虞姬,誑得霸王佩劍。自刎以斷情。霸王逃至烏江,亭長駕船相迎,他不肯渡江。蓋自會稽起義,有八千子弟相從,至此無一生還,實無面目見江東父老……

現實中,霸王卻毫不後顧,渡江去了。他沒有自刎,他沒有為國而死。因為這“國”,不要他。但過了烏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時代有大時代的命運,末路的霸王,還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著?留得青山在,已經沒柴燒。

“別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

“喂,是不是買?要什麼牌子?”那電器鋪子的職員見小樓專注地看電視,馬上過來用這種招式趕客,以免他們佔住門口一席位。

“對不起,看看吧。”寄人籬下,小樓只好識趣地走了。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這熱鬧繽紛的偉大節目,所以小樓走前一點,又在一間涼茶鋪前駐足,與一大群好事之徒仔細追認。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幫”這審訊特輯,許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視率最高之電視節目了。江青,舉世矚目,昂首上庭,她說:“革命是一個階級試圖推翻另一個階級而採用的暴力。”她說:“我,與毛主席共患難,戰爭時,在前線,惟一留在他身邊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們都躲到哪裡去啦?”她說:“我只有一個頭,拿去吧!”她說:“我是毛主席的一條狗,他叫我咬誰,我就咬誰!”她說:“記不起!”她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這戲明顯地經過彩排剪輯。江青受審的時候是六十六歲。一般六十六歲的老人,若不是因為她,和她背後的偉人,應該含飴弄孫靜享晚年,不過,如今……

但香港人,隔了一個海,並無切膚之痛,只見老婦人火爆,都鼓起掌來。

“譁!這婆娘好凶!”

“喂,給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謝謝!你慢用!”

小樓落寞地,退出場子。塵滿面鬢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一輛“回廠”的電車,駛過小樓身畔。

小樓傾盡所有,竭盡所能逃來香港。最初他便是在電車公司上班。勞改令他的身子粗壯,可以挨更抵夜。

在這美麗的香港,華燈初上,電車悠悠地自上環駛向跑馬地。叮鈴的響聲,寂寞的夜,車軌一望無際,人和車都不敢逾越。

“回廠”的電車到了總站,換往另一路軌行駛時,需用長竹竿把電纜從這頭駁過那頭。扎著馬步,持著長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當年曾踏開四平大馬的霸王。可是他勉強支撐,有點抖,來回了數番,終於才亮了燈,車才叮叮地開走。由一條路軌,轉至別一條路軌。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賴以過活的,是他以前駕駛電車的同事,兒子申請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層物業隱瞞不報,在未處置之前,找小樓看屋,給他一點錢。小樓申請公共援助,又把這情況隱瞞不報,於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發有外快,社會福利署便會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點看不起自己。

但營營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倆,好騙政府少許補助。像穴居的蟲兒,偶爾把頭伸出來,馬上縮回去;不縮回去,連穴也沒有。而香港,正是一個窮和窄的地方,窮和窄,都是自“穴”字開始。

小樓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樂裡附近。他喜歡“天樂裡”。他記得,剛解放那年,他與蝶衣粉墨登場,在天橋,天樂戲院。大張的戲報,大紅底,灑著碎金點,書了斗大的“霸王別姬”。天橋、變戲法、說書場、大力丸、拉洋片、餛飩、豆汁、小棗粽子、吹糖人、茶館……但小樓,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壞了,從此沒再唱過半句戲。見到天樂兩個字,只傻呼呼地笑了。多親切。

樓下還有警察抽查身份證。剛檢視完一個飛型青年,便把他喚住:

“阿伯,身份證。”

小樓趕忙掏出來,恭敬珍重地遞上。他指點著:

“阿sir,我是綠印的!”

八二年開始,香港政府為遏止偷渡熱潮,實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樓的“綠印”,令他與別不同,胸有成竹。他來得夠早,那時,只要一逃進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個小胖子敲鐵閘,小樓過去開閘,讓他進來。小胖子才讀四年級,他喜歡過來隔壁這個老伯的空屋中玩龜。

今天不見了那龜。

小胖子問:“上海佬,龜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樓用半鹹淡的廣東話強調,“我講過很多遍,我是北京來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麼不同?”

小樓無法解釋,他有他的驕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龜呢?”

他環視小樓的空屋。一張枯藤椅,一張木板床,床腳斷了一截,卻沒有倒塌,啊!原來小樓捉了那隻龜,墊著床腳,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頂著,活著,支撐著整張床。

龜旁有一小碟飯和水。

“有沒有攪錯?”小胖子大叫,“它會死的!”

他懶得同小孩談論生死。本身沒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慣見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邊時,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間,傳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鬥爭,目睹有人雙腿被鋸斷,滿口牙齒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樓想,北洋、民國、日治、國共內戰、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風、反右、三年自然災害……到了“文革”,中國死了多少人?中國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緣慳福薄的民族。蠢!總是不知就裡地,自己的骷髏便成了王者寶座的墊腳石——但不要緊,小孩一個個被生下來,時間無邊無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億算什麼?荒廢了十年算什麼?小樓面對小孩鮮嫩的歲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畢竟還沒死。

“很悶呀,沒好玩的,我走了。”連小孩也跑掉。

還是香港的小孩幸福。小樓望著這個無禮但又活潑的小胖子。他懂什麼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聽說打倒“四人幫”之後,北京的小學生被教育著,上體育課,是用石塊扔擲一些稻草人,上面畫著江青的像。小孩扔擲得很興奮——但,“萬一”江青若干年後被“平反”了,這些小孩,豈非又做“錯”了?

大人都喜歡假借小孩的力量來洩憤。這是新中國的教育方針。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興的時候,來教小樓玩一種電子遊戲機,是一個傻瓜千方百計要走入一間屋子內,在投奔的過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錘、鋸等雜物,中了頭顱,他就一命嗚呼。但有三次“死”的機會——多像中國人頑強的生命力!

小樓手指不甚靈活,總是很快便玩完了。“一聽到音樂聲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這樣地嘲笑他。

音樂?對了,他很久很久,沒聽過任何音樂了。他殘餘的生命中,再也沒有音樂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長,怎麼也過不完。

幸好他擁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電車。他愛上游車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這種胡琴上弦動的節奏,才適合他“天亡我楚,非戰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霧溼而不快。

小樓為了謀殺時間,由灣仔坐到筲箕灣。途經北角新光戲院,正在換畫片,又有表演團訪港了。他沒留神。後來由筲箕灣坐回灣仔。自昏暈的玻璃外望,十分驚愕——

“程蝶衣”。

他赫然見到這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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