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頭,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著,過去見師父。
“師父,我們看您來了。”
師父見手底下徒兒,長高了,長壯了,而自己仍操故舊,用著同一手法調教著。但他們,一代一代,都是這樣地成材。他吩咐:
“你們,好生自己開打吧。”
“是呀,師父不是教訓,別一味蠻打、狠打、硬打、亂打麼?”蝶衣幫腔。小四聽得呆了。
“哎,這是師父罵我的,怎的給你撿了去?”小樓道,“有撿錢的,沒撿罵的。”
“這是我心有二用。”
關師父咳嗽一下,二人馬上恭敬噤聲。他的威儀永在。信手接過禮物和孝敬的紅包。
“跑碼頭怎麼啦?”
小樓忙稟告:“我們用‘段小樓’和‘程蝶衣’的名兒,這名兒很好聽,也帶來好運道。”又補充:“我們有空就學著簽名兒。”
“會寫了吧?”
“寫得不好。”蝶衣訕訕道。
“成角兒了。”
“我們不忘師父調教。唱得好,都是打出來的。”
“戲得師父教,竅得自己開。”關師父問,“你倆唱得最好是哪一齣?”
小樓很神氣:“是‘霸王別姬’哪!”
“哦,那麼賣力一點,千萬不得欺場。”
重臨故地,但見一般兇霸霸的師父,老了一點,他自己也許不察覺。蝶衣一直想著,十年前,娘於此畫了十字。一個十字造就了他。
又多年南征北討了,為宣傳招徠,二人便到萬盛影樓拍了些戲服和便裝照片。
在彩繪的虛假佈景前,高腳幾兒上有一盆長春的花,軟垂流蘇的幔幕,假山假石假遠景。
段小樓和程蝶衣都上了點粉,穿青綢薄紗,軟緞子長袍馬褂,翻起白袖裡。少年裘馬,屐履風流。
蝶衣瞅瞅他身畔的豪俠拍檔,不忘為他整整衣襟。他手持一柄摺扇,不免也帶點架勢。
蝶衣的一雙蘭花手,舊痕盡冉,羞人答答——不過是拍照吧,只要是一種“表演”,就投入角色,脫不了身。
蝶衣問拍照的:“照片什麼時候有?”
“快有,四五天就好。”
“記住給我們塗上顏色,塗得好一點。”
“是是是。”他躬送二人出門,非常熱切,“二位老闆,又要南下巡迴好幾個城兒了。”
“這回是戲園子張懸用的。”
拍照的更覺榮幸,哈著腰,謙恭喜氣:“二位老闆放心——”
忽聞一陣洶湧的聲浪,原來是口號。
刺耳的玻璃碎裂聲,令兩張傲慢的臉怔住。
“糟了!”影樓中那朵諂笑驚惶失色,“定是那東洋美人的照片捅出漏子了!”
他急忙出去。
二人剛享用著初來的虛榮,不明所以,也隨行。
大街上,都是吶喊: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中國猛醒!反對不抵抗政策!”
“抵制日貨,不做亡國奴!”
“還我山河!還我東三省!”
群情激昂的學生們,已打碎了玻璃窗櫥,把幾幀東洋美人的照片揪出,撕個痛快,漫天撒下,正撒到兩個翩翩公子身邊來。
前面還有日貨的商店,被憤怒的遊行示威群眾闖進去,砸毀焚燒。穿人字拖鞋的老闆橫著雙手來擋,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