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徒兒喚小石頭,十二歲了,擔演美猴王,一連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娘的蟠桃會,居然把老孫漏掉?心中一氣,溜至天宮,偷偷飽餐一頓。只見小石頭吊手吊腳,抓脖捫蝨,惹來四周不少鬨笑。
他扮著喝光了酒,吃撐了桃,不忘照顧弟兄,於是順手牽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簾洞去。
關師父站在左方,著徒兒一個一個挨次指點著翻出去,扮作樂不可支的小猴,圍著齊天大聖,爭相獻媚,展露身手,以博青睞,獲賞仙桃……
觀眾們都在叫好。
小石頭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擰在半空飛動,才幾下——
誰知一下驚呼:
“哎呀!”
彩聲陡地止住了。
這個賣藝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他猴兒身上。
人群中開始有取笑,陰陽怪氣:
“糟啦糟啦,鼻子撞塌了!”
小石頭心中不甘,再擰旋子,慌亂中又不行了。
“什麼下三濫的玩藝兒?也敢到天橋來?”
“哈哈哈哈哈!”
地痞聞聲過來,落井下石罵罵咧咧:
“回去再夾磨個三五載,再來獻寶吧。”
一個個猴兒落荒而逃。見勢色不對,正欲一鬨而散找個地方躲起來,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熱鬧的,看出醜的,硬是重重圍困,眾目睽睽——這樣的戲,可更好看吶。都在喝倒彩。
嚇得初見場面的孩子們,有些索性蹲下來,抱著頭遮醜,直把師父的顏面丟盡。
“小孩兒家嘛,別見怪。請多包涵,包涵!”
關師父賠著笑,在這鬧嚷嚷的境地,藝高人膽大,藝短人心慌。都怪徒兒不爭氣,出不了場。抱著香爐打噴嚏,鬧了一臉灰。還是要下臺的——下不來也得下。
一個地痞把他收錢的銅鑼踹飛了。
“颼”的一下,眼看那不成材的小癩子,又偷跑了。
關師父急起來:
“哎——抓回來呀!”
場面混亂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頭猛可站出來,挺挺地。
他朗朗地喊住:
“爺們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頭的!”
他手持一塊磚頭,朝自己額上一拍——
磚頭應聲碎裂了,他可沒見血。好一股硬勁!
“果真是小石頭呢!”
觀眾又給他掌聲了。還扔下銅板呢。
他像個小英雄地,挽回一點尊嚴。
牽著娘手的孩子,頭一回見到這麼的一個好樣的,嚇呆了。非常震撼。
誰知天黑得早。
還下了一場輕淺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兩行足印,一樣輕淺,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機地止住了。不可測的天氣,不可測的未來。孩子倒退了一步。
這座落離北平肉市廣和樓不遠。
“小豆子,過來。”
娘牽住他的手。她另一隻手拎著兩包糕點,一個大包,一個小包。外頭裹著黃色的紙,紙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紅條子,表示喜氣。
院子裡頭傳來叱喝聲。
只見關師父鐵般的臉,閃著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別粗。眉毛、鬍子,連帶耳洞的毛都翹起來了。
“你們這算什麼?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你們學的是什麼藝?拜的是什麼師?混賬!”
屋子裡飯桌旁,徒兒們,一個一個,腦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開,垂手而立。還在餓著。
滿頭癩痢的小癩子,一身泥汙,已被逮回來,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他媽的不能翻!怎麼掙錢?嗄?”
大夥連呼吸也不敢。沒有動靜。
關師父忽地暴喝,像發現嚴峻的危機:“連猴兒都演不了,將來怎麼做人?媽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癩子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