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2 / 8)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號的同時,還得舉臂以示激情。

小樓驚奇地看著英姿勃發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爺,過去,他是權勢和財富的象徵,但共產黨卻有更大的力量消滅一切。

袁四爺在吶喊聲中,只知有恨的階級鬥爭怨憤聲中,被押出場外。當他經過過道時,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視。

他知道,他就是這樣,被幹掉了,一如數不清的地主、富戶、戲霸、右派、壞分子——只要不容於黨的政策,全屬“反革命”。

他不必聽見打槍的聲音,就聽見幕下了。

小四興奮的影兒罩在自己頭頂上。彷彿也在暗示:“你的時代過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著舞臺,他的焦點無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場,那替代自己的,該不會是一直不怎麼成器的小四吧?領導一聲栽培新苗,也就是黨的意思。才解放一兩年,他們一時忖測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還是很支援照顧的。

都一式中山裝,上學堂。

中央為了提高沒讀過書的工農幹部、軍人、工人,以及民間藝人出身的演員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們同上“掃盲認字班”。有文化課和歷史課。

一個穿列寧裝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師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寫了個“愛”字,然後提問:

“什麼是‘愛’?”

一個老太太答:“就是對人好。”

一個老將軍答:“我沒有愛過,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認得這個字,我常常寫錯了,寫成‘受’字。”

問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認得,‘愛’跟‘受’總是差不多。”

老師笑起來:“這‘愛’怎麼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難、受罪、忍受……解放前,大夥在舊社會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愛’。”

蝶衣只聽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飛到老遠,使“愛”字不成“愛”。為什麼沒有心?

老師猶滔滔不絕:

“有父母子女的愛、兄弟姊妹的愛、朋友的愛、男女之間的愛,但都比不上黨對人民的愛,毛主席對你們偉大的愛……”

然後老師又在黑板上寫另一個字,這回是“忠”字。

老師又解釋:

“這‘忠’,是心中有這樣的人或事,時刻不會忘記,不會改變,任憑發生什麼大動亂,都保持一貫的態度,像你們對毛主席對黨中央的忠,對學好文化的忠……”

小樓和蝶衣跟隨大夥抄寫這兩個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據時期,蝶衣初與鴉片糾纏不清,不是沒想過戒菸,只是那時到處開設的“戒菸所”,其實骨子裡卻是日本人當幕後老闆的膏店,戒菸的同胞跑進去,戒不成煙,癮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後,“戲子”的地位彷彿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彷彿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託在新生上。

當他在掃盲認字班時,抄寫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氣總是不變。一進六伏天,毒辣的日頭像參與了鍊鋼的作業,一切蒸漚瀝爛,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涼。

只有蝶衣,在被窩中瑟縮,冷得牙關抖顫,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組,回不得原位。

他在戒菸,這是第五天。

最難過是頭幾天。

癮起了,他發狂地打滾,翻筋斗似的。門讓小樓給鎖上了,他抓門、啃地氈、扯頭髮、打碎所有的鏡子……臉色屍白,眼眶深陷。一切惡形惡狀的姿態都做過。一個生人,為了死物,痛苦萬般。發出怪異的呻吟和哀求,小樓硬著心腸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為自己過不了這關了,總想把話嚷出來:

“要是我不好了,師哥,請記得我的好,別記得我使壞!”

菊仙見戒菸之淒厲,心下有點惻然。他發不出正常的聲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臉,但她知道他永遠無人知曉的心事,在一個幾乎是生死關頭,菊仙流露一點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

“別瞎說,快好了!”

他在狂亂中,只見娘模糊的影子,他記不清認不出,他瘋了,忽地死命摟著菊仙,悽悽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迭聲:

“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窮鳥入懷,獵師也不殺。

——但這澄淨的片刻終於過去。

雙方回覆正常,還是有債。

菊仙端著一盆水,有意在門外挨延,不進來。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敵,她最愛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極癱瘓。

小樓光著膀子,拎過水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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