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們會殺了我。
我呆呆地望著他,許久不能言語。我只不過看穿了嵐月的身世秘密,她就想害我滅口,我們還是血濃於水的堂姐妹呢,雖未相認,一起長大多少也該有些骨肉情分。其他與我不親近、甚至完全陌生的人,又有多少人表裡不一,擔心自己的劣跡把柄被人發現,不惜做更多的惡事來掩蓋?
虞重銳站起身,走到先前鳳鳶坐過的窗邊,案几上擺著燈盞、藥瓶、剪刀、紗布等物。他捲起袖子,從一個大罐子裡倒出水來淨手,一邊說:“原來你還被毒物咬過,那你的怪症便解釋得通了。”
我暫時把思緒拉回眼前來,問他:“鳳鳶說大夫診斷我有中風之狀、心脈中血塊凝結,又說傷處流血不止、難以凝固,這不是南轅北轍、相斥的症狀嗎?到底怎麼回事?”
他盥淨了手,端著紗布剪刀回到我面前,伸手來解我衣襟。
“幹什麼?”我不禁往邊上側讓避開,這一動便牽到了傷口,沒忍住輕哼出聲。
“別動,”他扶住我未受傷的右肩,“給你換藥。”
我以為他方才說換藥只是為了支開鳳鳶,沒想到他竟然真的要自己動手,那我豈不是要被他……看到了?
其實我剛受傷時,他就已經撕了我的衣裳拔箭,後來還……所以現在再看一次,好像也算不得什麼?
我心裡彎彎繞繞百轉千回之時,虞重銳已經把我的中衣褪到肩下,露出受傷的肩頭和半邊臂膀。我看他神色端肅坦然,只專注盯著傷處不看旁側,也沒有男女之防的扭捏,倒顯得我心思不正想太多。
“洛陽的名醫雖然聲望高,出入王侯將相之家,但疑難雜症見得不多。他說的只是你的症候表象,衝突相悖,所以他也無法診斷病因,讓我另請高明。”虞重銳一邊說,一邊用剪刀將裹在我肩上的舊紗布剪開,“我在沅州有一名舊友,江湖行醫多年,見識廣博,如今正在大名府附近遊方。我已修書一封,請他順道來一趟洛陽。”
紗布從肩上撕下來時,我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傷口附近新結的痂,與藥膏粉劑混在一處,痂上又裂了縫,有血水從縫隙裡滲出來,果然如鳳鳶所說,血糊糊的一片不堪入目。
這副醜陋慘狀叫虞重銳看到,我還不如不被他看呢。
“還好只是外層破口出血,未傷根本,不然可就麻煩了。”他檢查了一遍傷口,放下心來,把染汙的舊紗布扔在案頭瓷盆裡,另取了一塊乾淨的壓住出血處,“疼嗎?”
我咬著牙搖搖頭。
“臉色這麼白,額上都出冷汗了,還說不疼。”他騰出一隻手來用汗巾替我擦汗,“又不怕苦又不怕疼,倒不像國公府的千金小姐,賀少保是怎麼養出你這樣的孫女的?”
我又判斷不出他這是誇我還是嫌棄我了。
壓了一會兒,裂口滲出的血水漸漸少了。他用藥水把傷口周圍清洗乾淨,換上新的藥膏和紗布,一邊包紮一邊說:“心脈中有沒有血塊阻塞暫不能定論,但血流不止難愈是真的。這幾天你且臥床靜養,切記不要牽動傷口,往後自己也要多加小心。這種小小的箭傷,常人隨便治治就好了,你卻有性命之憂。”
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他把藥換好了,多餘的紗布剪去,替我把衣裳理整齊,卻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坐在榻邊看著我,似乎還有話要說。
“這毛病,也不是從小就有的,對嗎?”
“嗯……”
“是貴妃出事之後變成這樣的?”
我想了想,不太確定:“那天我從瀾園逃出來,肩膀上有個小傷口,自己就長好了,血色也正常,所以應當是後面這幾天才變的……”
虞重銳道:“有些毒會潛伏一陣再發作,長者多達數年。”
我心裡亂糟糟的,垂下眼又看到他扔在白瓷盆中的紗布,絲絲縷縷的血水從紗布上洇開,紅中泛橙,晚霞烈焰一般鮮豔刺眼。還有我肩上結的痂,我不是沒受過傷見過血,我知道正常人的血凝固後絕不是這種顏色。
我只見過一個人的血是這樣的,而且她和現在的我一樣,心疾虛弱容易驚厥,外傷出血遲遲不愈。
“我是不是……”我艱澀地開口問,“跟姑姑中的同一種毒?”
我倒寧願是那毒蛇咬的我讓我中毒,而不是其他長期潛伏的原因。但是沒道理我跟姑姑相隔多年恰巧都被同一種罕見的蛇咬了,我們倆生在同一個家裡、被同一個人害,聽起來反倒更合理。
我也不想去深思究竟誰要害我們了,我更不想回家。有時做人痴傻一點、什麼都不知道,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然而現在我能看到別人心裡的念頭,我連裝傻都裝不下去。
“從症候上看,確實非常相似。”虞重銳道,“除此之外,你還聯想到什麼?”
我抬起頭來看他。他的目光清透澄澈,彷彿能看到別人心裡去。
看到別人心裡……
我恍然間明白過來:“姑姑她……她也能……”
原來如此。
她對我說,世上唯有長御和我是真心待她;家裡為我選的三名議親物件,她召進宮去見了一面,便悉數否定責令重選;她讓劉夫人把全洛陽的青年才俊網羅過來,自己坐在角樓上俯視他們的頭頂,就說一個也不行,全都叫人失望;唯一相中的一個,明知他與祖父敵對,她仍放低身段去請求他照顧我,而這個人也是我遭遇劇變後唯一看不到心中惡念、可依可信的人……
甚至更早的時候,姑姑年僅十四歲時,她是不是因為提前看穿了永王的野心陰謀,所以才救了陛下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