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2 / 2)

我只好直言道:“請殿下秉公執法,對國公略施懲戒,令其莫再重蹈覆轍,但……祖父年事已高,受不得大風大浪了,別傷他性命。”

“瑤妹妹這麼說,孤便心中有數了。”信王笑了起來,“對了,貴妃的忌日快到了吧?瑤妹妹打算如何祭奠,可要在宮裡興辦法事?”

“陛下猶在宮中靜養,姑姑又不喜喧鬧,法事就不必了。”我想了想說,“姑姑薨逝在宮外,請殿下容許我出宮至她殞身之地祭拜,約需兩日。”

信王道:“不是早就給了你令牌,出入自便嗎?你想出宮就出,逗留隔夜亦無妨,不必向孤請示。”

離開宣政殿回後宮時,我看到邵東亭還候在延福門前。我跟他相互行了一禮,擦身而過,沒有多話。

過了幾日,信王在朝上下諭,祖父爵位由國公降為開國縣侯,罰俸三年,停職思過;堂兄賀珹罷免監察御史一職,左遷外放;家中其餘在朝任職、與此案有牽連的叔伯,也紛紛遭降職罰俸等懲處。祖父年已六十有九,此時讓他停職,幾乎與罷免致仕無異了。

我聽到這些訊息時,已經離開宮城前往瀾園,準備去祭拜姑姑。家中經此一事,起碼他們不敢再明目張膽棄女殺女了,我要把這事也一併告訴她。

晏少卿曾說起,仵作推斷姑姑過世的時間在夜半子時左右,無法斷定究竟是前一天深夜還是後一天凌晨。所以我也不知道姑姑的忌日到底應該是六月初四還是初五,索性這兩天都在瀾園祭拜她。

瀾園荷塘的水去年抽乾了,今夏多雨又自發蓄起一池水,但沒有再種荷養魚悉心打理,下人們都視此處為禁地,池子成了一潭渾濁的死水。連續出了姑姑和蓁娘兩件事後,家中再無人來瀾園休養居住,如今因為祖父被貶謫降爵,園中的僕役也辭退了大半,更見蕭條,往後這座園子大約要漸漸閒置了。

我在水榭中擺上供桌祭品,僕人都戰戰兢兢,佈置完便遠遠退到岸邊觀望,不敢靠近。我自己動手,把帶來的東西一件一件在桌上地下襬開,包括那兩籃子陛下親手點了硃砂的紙錢元寶。

擺到一半管事的來通報:“縣主,國……侯爺來了。”

祖父,他怎麼會突然到瀾園來?難道他也想起今天是姑姑的忌日,來這邊緬懷祭奠她嗎?

我離開水榭趕到前廳,祖父正坐在廳中喝茶,低著頭看不清神色。我走到他面前跪下拜道:“孫女見過祖……”

祖父一揚手,把手裡剩下的半盞熱茶潑在我臉上。

茶水還是燙的,我偏頭躲避,熱水便盡數澆在左半邊臉上。幾滴茶水濺進眼睛裡,又辣又痛,閉著眼睛淚水仍不由自主地直湧而出,久久無法睜開。

祖父將茶盞摜在地下摔得粉碎,怒喝道:“誰把她放進來的!我們賀家沒有這樣的女兒!從今往後不論本府還是別苑,都不許她踏入半步!”

下人們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吱聲。

他又對著我斥罵:“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吃裡扒外大逆不道的不肖女!十幾年養育之恩,就算養條狗也知道看家護院,你倒好,幫著外人坑害自家,見不得家裡人好!你把全家害成這樣,你還有臉回來?早知道當初就不該留下你這個孽種,統統溺死了就不會有今朝之禍!”

時至今日,祖父最後悔的,依然是沒有趕盡殺絕,把家裡的女孩全殺光嗎?

我總指望別人會改、會悔悟,世事會變成我希望的樣子,但實際上要改變一個人實在太難了。祖父、陛下、信王,他們是不是也指望我會改變,變得忠孝順從,乖乖聽話為他們所用,不再違逆?

他們不會改,我也不會。

祖父命令僕婢:“來人,此女與我賀家再無干系,把她給我轟出去!”

我將粘在眼皮眉毛上的茶沫拭去,抬起頭對祖父道:“是信王殿下同意我來瀾園祭奠姑姑的,祖父就算想趕我走,也等我祭拜完了再說。”

“你仗著有信王撐腰,還想搬他來壓老夫?”祖父冷笑道,“賤婢的女兒,骨子裡就脫不了下賤,好好的正妃皇后不當,上趕著給人當婢做妾!信王已經娶了嵐月,我倒要看看你能落個什麼好下場!養了你十五年,還不如半路認回來的懂事孝順!反正我賀家本就只有一個孫女,往後也就這一個,你是生是死、是貴是賤,都與我賀氏無關。明日一早就給我滾出瀾園,別再回來!”

他起身大步從我身邊繞過去,我回身喊道:“祖父!今天是姑姑的忌日,你不去靈前為她上一柱香嗎?”

祖父只足下略一停頓,沒有回頭,拂袖而去。

從頭至尾,他唯一提到和姑姑有關的,就是那個“瀾園”的“瀾”字。

姑姑和我在他眼裡都是本不該活下來的人,死了之後更不值得惦記。而我雖然還活著,在他看來也與死無異,甚至還不如死了,起碼死人是不會禍害全家的。

四叔公十五歲便被打斷了腿趕出家門,我已經十七歲了,臨走只是被潑了一盞熱茶而已,我的境遇比四叔公好多了。他能頑強地活下來,為兒女後人撐起一個完滿幸福的家,我也可以。

何況我還有虞重銳呢。

我在水榭裡坐了一夜,把給姑姑準備的香燭祭品一件一件全部燒化了。以後我不會再來瀾園,這個以姑姑名字命名的地方,卻沾滿了血腥罪惡,她生前就不愛來,如今身歸天地神靈自由,她大概也不會再想回來了。

我記得去歲此夜,我自己獨居一院,半夜凍醒了,冷寂孤單還有些害怕,忍不住去找姑姑陪伴。現在我是真的一個人了,卻並不覺得冷,也不害怕。

我已經是大人了,我會照顧好自己的,姑姑、孃親、爹爹,你們都不用擔心。

天亮時我把香燭紙品燃盡,離開瀾園。走到門口我又改變主意,掉頭回到最西面與瑞園相鄰的圍牆,爬樹翻牆而過。

去年今日我就是這麼逃離瀾園的,但是直到一年後的今天,我才真正離開這裡,不會再回來。

牆那邊,虞重銳還會在底下迎我嗎?

——並沒有,他現在忙得很,已經好久沒回過家了。

圍牆底下的茅草倒是長得更厚實了,我拔了一棵拿在手裡,一邊走一邊編,走到南邊靠近前院處,編好了兩隻小鴿子。

天色尚早,廚下已冒出炊煙,遠遠就聞到熟悉的麵點香氣,像鳳鳶的手藝,是她拿手的荷葉糯米雞和筍菇三丁包,都是我愛吃的。我一晚上沒睡覺也沒進食,聞著這香味,肚子竟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

來都來了,見不著虞重銳,好歹吃點好吃的再走吧?

我順著香氣找到廚房,灶下只有鳳鳶一個人在忙碌。她把爐子生好了放在門口屋簷下,蒸籠在爐上熱著,自己回灶間忙這忙那,還是一個人頂好幾個人的利索做派,多事並行有條不紊。

我趁她背對門口,貓著腰悄悄摸過去,從蒸籠裡偷偷拿了一個包子,把草編的鳥兒放進去。待會兒鳳鳶一開蒸籠,發現包子變鴿子,表情一定很有趣,我再冒出來嚇她一跳……

我一手提著蒸籠蓋,一手拈起草鴿子往裡頭放,忽然一隻手在我肩上拍了拍,嚇得我一個激靈,叼在嘴裡的包子都掉了。

我回頭一看,主人家正站在我身後,抓了個現行。

“等你一天了,”虞重銳忍著笑無奈地瞪我一眼,“好好的大門不走,偏生就喜歡爬牆?還偷起吃的來,該當何罪?”

我把蒸籠蓋一丟,撲過去無賴地抱住他:“那你罰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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