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那張長寬盈丈的臥榻,心裡陡然而生一股厭惡。雖然為了保證我性命無虞,信王不會當真讓我侍寢,但大婚之日我還是得跟他同榻而眠,做個樣子給人看。
“尚未成親,怎可同床共枕?”
“明年九月,如果我們都還活著,都是自由身,你就娶我好不好?”
言猶在耳,一轉眼我就要嫁給別人了。他從不輕易許人,是我死纏爛打向他索要承諾、互許終身,到頭來卻成了我言而無信始亂終棄,如今更連見他一面都不敢。
不,即使我終究不能如願以償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我也不想嫁給旁人。
信王從箱籠裡找出那枚面具,我伸手去接,他卻又捏住不放,問:“這是《柳毅傳書》裡的龍女?是不是應該還有一個柳毅與之成對?”
“大約是吧。”我心裡難受極了,卻還要跟他虛與委蛇,“買的時候只見到這一個是女子形貌,其他都醜得很,就選了它,倒沒注意是不是成對。”
信王便鬆了手,沒再多問。
我拿了面具想要告退,信王說:“難得瑤妹妹到朕的清寧宮來,這麼快就要走麼?”
我推脫道:“按理婚前我是不該踏足此殿的,反正將來機會多的是,不急這一時半刻。”
“瑤妹妹說得是。”信王點頭道,“前日朕命太尉為使,至侯府行納采問名之禮,賀侯欣然受之。等你登上後位,慢慢地也會與賀侯冰釋前嫌,祖孫和好如初。”
我衝他敷衍地笑了笑。祖父會不會原諒我,我已經不在乎了,說不定以後他還會更恨我呢。
我在清寧殿逗留了片刻,出去後又沿著宮城南北幹道轉了一圈,確信公主和虞重銳不會滯留這麼久,應當已經離開了,才從北面繞回到燕寧宮。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見我,我卻當著他的面說那樣的話,他會不會難過,惱我氣我?他生我的氣,是不是就會多記著我?
我希望他一輩子都能記住我,但又覺得那樣未免太自私了。懷念兩三年就好,別難過太久,太久了我會心疼捨不得。
隔著燕寧宮的大門,猶能聽見院牆內隱隱有歡聲笑語傳出來。推門進去時,一個雪球正好迎面飛過來,砸在我頭髮上。
扔雪球的小宮女見闖了禍,撲通一聲跪在地下,其他人也跟著跪下求饒。
我把頭上的雪撣掉,對那名小宮女說:“罰你把院子裡的雪全掃乾淨。”
她磕頭連聲謝恩,待起身環顧院中被他們玩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又露出苦瓜似的表情來。
我回到屋裡照鏡子,左邊額角的鬢髮到底還是溼了一片,還沾上了混在雪球中的枯草樹葉。我把葉子從髮髻中拈出來,恍然想起今年姑姑忌日那天,我被祖父潑了一頭熱茶,翻牆從瀾園爬到瑞園去,虞重銳也是這樣將我髮間的茶葉摘去。
我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委實不算多,但也足以供我餘生緬懷。
日頭升到了半天,屋頂上的積雪曬化了,順著簷頭滴滴答答,似那日窗外密集的雨簾。小宮女可憐兮兮地在院子裡打掃,幾個小夥伴拿著掃帚鐵鍬湊過去,小聲說縣主只罰她掃雪,並沒有說不許別人幫忙。
化雪時比下雪更冷了,女婢送進來炭爐火盆,放在腳邊讓我取暖。
我坐在炭盆邊,將那枚龍女面具拿出來端詳。面具是紙做的,過了一個潮溼多雨的夏季,眼睛周圍一圈的顏料已經受潮洇開,仿如龍女在無聲地哭泣。
我鬆開手,面具落進火盆裡,火苗捲上來,頃刻就將它吞噬,燒成灰燼。
不知虞重銳有沒有把他的那兩枚面具也帶到靖州去,只是這故事裡的柳毅,再也等不到他的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