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秋(1 / 2)

九十年代初,土地承包到戶十餘年,位於華夏西南的丘陵地區生機勃勃。漫山遍野葉綠果黃,大地鋪上一層黃綠相間的厚厚地毯,美不勝收。

丘陵地帶介於高原與平原之間,其地貌雖以山地著稱,實則算不得“山”,頂多稱作“坡”而已。有山坡,自然就有山灣。山灣地勢低窪,開墾水田,只種稻穀,一年一季;山腰陡峭,土層淺薄,遠離水源,耕種苞谷、紅苕、土豆等旱地作物;坡頂風光迥異,平坦成畦,土壤深厚且肥沃,經濟作物皆可種植,是農家主要承包地。

俗話說,“灣灣屋基,嘴嘴墳墓”。按風水說,房屋適宜建在灣裡,冬暖夏涼;墳墓選址山嘴,只為朝向。只是,山頂山腰承包地距離住家較遠,全靠肩挑背磨。相比高原山地,這裡條件算好的,卻比不得機械耕種的平原地區,百姓勞作辛苦。

每年夏末秋初,丘陵地帶田地莊稼成熟,遍地金黃,讓人恍惚覺得堪比富庶江南。唯有本地人知道,這裡人多地少,不說天災年,就說收成較好年份,日子過得也算捉襟見肘。每家每戶建有兩個糧倉,一個裝稻穀,一個裝粗糧,只是秋季開校時,兩個糧倉都將驟然減少一大半。賣去糧食,或換作學費,或添些衣物以及日常用品,百姓人家餘錢所剩無幾。剩餘糧食,頂多三天吃頓乾飯,平時以稀飯為主,“主食不夠,輔食來湊”,即便這般節約,每年至少也有一到兩個月鬧饑荒,接續不到來年秋收時候。

暮色裡,一個偏僻小山村名叫江家灣的地方,有位瘦弱少年滿臉汗珠,身上破舊衣服早已溼透,正身陷稻田淤泥,反手拖著最後兩捆稻草,掙扎著往田埂方向走,每走一步都相當吃力。

終於來到田埂邊,少年將兩捆稻草一一推上田埂,隨後仰躺在田裡,任由混濁田水淹沒半邊臉,嘴裡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彷彿用盡所有力氣那般虛脫。

長長的田埂上,挨個立著人高的捆捆稻草。

稻草一般用作餵牛或者生火,是農村重要過冬物資。但凡秋收過後,各家門前都壘起一個超大稻草垛,成為鄉村一道靚麗風景。

過了今年秋季,少年孤兒寡母將離開江家灣,去縣城生活三年,承包地已轉交堂叔代為耕種,再也用不著稻草。少年本可將稻草丟棄田間,任由腐爛,或者送給同村人家,自行打理,只是他天性善良,待事負責,臨走前也得做完這個重活兒,算作送佛送到西善始善終吧。至於曬在田埂上的稻草,誰願意拿就拿走,就不管了。

兩捆稻草之間,一條大黃狗匐地橫臥,肚子活像農村做飯的風箱,一鼓一癟,有節奏地抽動著,嘴裡吐出猩紅長舌。這傢伙,熱得夠嗆。

休息片刻,少年起身來,爬上田埂。

“阿黃,走,回家!”

少年輕喚一聲,吹響口哨,脫下溼漉漉的衣服搭在肩膀上,赤裸著上身,小步走在鄉間田埂上。

大黃狗迅速往前竄,撞倒幾捆稻草。

少年嘴上罵罵咧咧,扶起稻草,加快腳步追攆而去。

天色已暗,一人,一狗,沒了影兒。

少年名叫江寧,年庚十五。三年前,父親病逝,母子倆相依為命。好在孩子爭氣,唸完初中,以全鄉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嘉州師範學校,後天報到,明天去縣城。

江寧七歲那年一個雨夜,揹著紅苕藤的母親周淑英摔下山崖,在家“唉喲”痛喊三天三夜。見村上赤腳醫生確實無能為力,父親寧家勳趕緊送人去鄉醫院,原來是腿骨折、腰損傷。醫治三個月,周淑英未能痊癒,雖然能夠下地行走,但是走路有些跛晃,再也做不了重活。

幾日前,少年請來同村勞力,幫忙收割三畝四分地的稻穀。鄰居寧長貴大叔蹲在田埂上,搓著成色不足的稻穗,說再等兩三天就全熟了,現在收割確實有些可惜。少年笑笑未作解釋,開校在即,實在沒法等,不外乎多些空殼穀子,今年收成減少些罷了。

沒了父親的孩子,懂事早,當家也早。

走進自家院壩,少年看著數袋稻穀,突然有些生氣,語氣稍微重些:“哎呀,媽,我說了,拖完稻草就回家收稻穀,你怎麼不聽話呢?萬一閃著腰咋辦?”

中年婦人停止勞作,右手杵著掃帚歇息,左手扶著後腰,望著歸家的兒子,露出舒心笑容道:“寧兒啊,媽能幫忙做些就做些,呵呵,不過確實有些腰疼,只能將穀子裝進袋,卻搬不進糧倉呢,還得等你來扛才行!”

少年沒吭聲,放下手中衣服,伸手抓住袋子領口,蹲下身,用力扛在肩上。

一袋穀子至少也有七八十斤,成年人只需稍稍用力就可提起,但是對於半大孩子來說,相當吃力。自父親去世後,江寧成為家中唯一勞動力。這三年,也是他讀初中的三年,他邊讀書邊做農活,雖說身子看上去較為清瘦,但相比同齡人,力氣大了很多。

此時,他臉紅筋漲,原本乾癟的肚子暴漲成球,腰間肋骨清晰可見,試著站了好幾下,最後才起得身來,兩腿顫顫巍巍,一步一點往屋裡移動。

“寧兒,你慢點!”身後傳來溫聲叮嚀。

中年婦女保持先前姿勢,抬頭望向對面山腰,喃喃道:“老頭子,咱們寧兒,長大了呢!”

終於,十六袋穀子,七袋苞谷,全部入倉。

少年癱坐在石階上歇息,汗水顆顆直冒,最後匯聚成泉,分成三五幾股,順著前胸後背往下流。

今年收成,較去年少了四袋,近三百斤,相當於家中少收入兩百多塊。若放在尋常貧困人家,青黃不接起碼接近半年時間。好在江寧家境況尚可,在江家灣算得中等偏上人家,雖然莊稼收成不能足額保證口糧,但是,生前當村小教師的父親領國家工資,不僅吃穿不愁,家裡還有些積蓄,況且,撫卹金還一分未動呢。

山村起夜風,涼風習習。

少年衝個熱水澡,穿條短褲,赤膊上身,肩上搭一條約尺長的舊毛巾,對著灶屋喊:“媽,我現在去福貴大叔家,商量明早賣谷事兒!”

“要得,別呆太久,早些回來吃晚飯!”

少年吹響口哨,帶著大黃狗走出院子。

江家灣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村,之所以取名江家灣,原因在灣裡六十八戶人家都姓江。聽老輩人講,清代人口大遷移時,江家祖先五兄弟,由於一時未能在麻城及時登船,到達丘川地區時,已是最後一批遷移人家,自然沒有肥沃富足地可選,於是走走停停,最終落戶於草池這個偏僻地兒。

榮榮枯枯上百年,江姓家族逐漸枝葉分離。外遷人家不少,其中不乏達官貴人,似乎忘記了祖籍,幾乎從未回來過。紮根於此的人家,世代耕種,彼此和睦,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些,但是其樂融融。

任何地方都有貧富之分,江家灣也不例外。

江福貴家住灣頭,其家境有如父輩為之取名這般,算得上本村首富人家。早在土地承包到戶時,他家開始經商,從最初種植萵筍、南瓜等農家小菜上街販賣,到後來從事糧食、生豬、肥料、農藥等生意,據說在草池及興隆、石橋等周邊場鎮均設有分店,且在每個場鎮自建起讓人眼羨的兩樓一底磚砌樓房,二樓以上住人,底樓開門面,生意幾乎囊括場鎮所有生意。

江福貴從小隨父經商,自是精明過人。他能從季節變換中嗅到錢味,以前叫投機倒把,現在叫善於搶抓商機。就拿買賣糧食來說,每逢收成不好不壞時節,老百姓就會節衣縮食減少開支,農資交易數量不大且利潤稀薄。一旦遇到天災或者莊稼豐收,他就興奮得兩眼冒光,彷彿遍地都是錢。

不過,這傢伙精明之處在於不搞強買強賣,也不囤積居奇大賺災難錢,守住法律底線,合法經營。他採取賒賬的辦法,若今年天災就開倉借糧,等來年豐收還上便是,中間收取總量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也就是說,今年借出兩百斤糧,來年還回二百四十斤糧。

只要不從兜裡掏現錢,老百姓倒也樂意,大不了來年多還上幾擔糧食罷了。殊不知,糧食分陳糧新糧,價格有差異,借出是陳糧,還回是新糧,寧福貴不僅賺著新舊糧食差價,還白撿了算作利息的糧食錢。

灣底人家也每年賣糧,以前由父親操辦,三年前由母親做主,去年即將讀初二的江寧,陪著母親來到灣頭人家。半大孩子站在旁邊聽了一陣,突然出聲,堅持不借糧,而是出錢買糧,也不說理由。丈夫去世後,身帶殘疾的婦人有些力不從心,只好聽從兒子意見。

江福貴好說歹說,最終沒能勸住後輩犟小子,加之同村同姓,況且江家勳還是自家四個兒子的啟蒙老師,他不好撕破臉皮,只好答應賣糧,只是反覆叮囑,不能向外人說起這事兒。

此時,乾瘦如柴的老傢伙坐在自家堂屋,頭頂百瓦日光燈,一手按住賬本,一手撥得算盤叮叮作響。

桌子另一邊,他老婆肖碧芳一邊磕瓜子,一邊呱嗒呱嗒說不停。婦人長得豐腴又白淨,心地也善,誰家借錢接物都會答應,可惜是個長舌婦,愛說東家長西家短。灣裡人有所忌憚,不僅僅在於有求於她,更怕成為她嘴中物件,否則清白就不在了。

“福貴,今年收成好,谷價肯定大跌。”婦人說這句話時,拿眼睛瞟向屋外夜色。

“嗯。”老傢伙應得不鹹不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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