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吾鄉(1 / 2)

江家灣,山重重,水複復。

縱然山無峰巒疊嶂,水亦小溪潺潺而已,的確算不上風景秀麗,對於祖輩出生於斯埋骨於四的江姓人家來說,吾鄉即心安處。

次日清早,灣底人家少年獨自穿行在山水田野中,時而撈起晾曬在田埂上被風吹倒在田水裡的稻草,時而穿過綠油油菜地順手摘根黃瓜邊走邊啃,時而蹲在池塘邊觀看孩童戲水,時而仰頭觀望屋前大柏樹又長出一根分杈……過去從不入眼甚至讓自己感覺悲苦的山水草木,如今竟然覺得心脈相通,倍感親切。

難怪漂泊在外人兒,總思鄉。

日上三竿時,少年順著山路來到高嘴坡半腰,為父親墳頭添把新土,就地坐了半個時辰,最後依依不捨離去。這次,他沒去不遠處陡峭崖壁看神像,一來沒那份情致,二來這個鬼天氣實在太熱,身上衣服早就溼透,黏在身上怪不舒服。

灣底人家屋簷下,剛剛起床的滿娃子坐在門檻上,睡眼惺忪,哈欠連連,一個不小心,差點後仰摔到。

見到倒背雙手走回家的江寧,大腦袋娃兒焉啾啾地問:“去哪兒啦?也不叫醒我?”

江寧扯根帕子擦拭臉上脖子上的汗水,相挨坐在門檻上,呵呵笑道:“昨晚你興奮噠,都半夜了,還一直呱呱講不停,不是我獎勵你屁股一巴掌,估計你小子能嘮到天亮,呵呵,咋啦,現在還犯困?”

平日滿山跑不到天黑時候見不著人影的野小子,雙手撐住大腦袋,一改嘴硬不饒人的畫風,低聲道:“江寧哥哥,我頭暈,喉痛,還想睡覺。”

江寧側過臉,認真端詳,發現滿娃子滿臉通紅,嘴唇乾裂,遂伸手放在他額頭上,頓時驚叫:“哇,好燙,肯定發燒了,走,我帶你去看醫生。”

野小子很聽話,牽著江寧的衣角,走出院門。

村衛生室距離江家灣不遠,與村小、村委會在同一地方,平日裡步行半個小時就到,今日滿娃子不得勁,江寧放慢腳步,生怕這小子出汗加重病情。

來到村衛生室,村醫測量體溫後診斷為上呼吸道感染引發發高燒,要麼吃藥,要麼打針。

江寧想了想,說打針吧。滿娃子一聽頓然惶恐,拔腿就跑,被江寧一把逮住,死死按在凳子上。

不一會兒,一聲接一聲的乾嚎聲響起。

江寧強忍住笑,去隔壁小賣部買來兩根棒棒糖。

淚眼婆娑的小傢伙見糖眼開,破涕為笑,一把搶過去,忙不迭拆開糖衣,將棒棒糖含在嘴裡,吮得滋滋作響。

幾個孩童停止遊戲,列成一排,靠在村小教室石牆上,眼巴巴地瞧著平日裡像條喪家野狗的滿娃子正享受著榮華富貴,居然有棒棒糖吃,而且還是兩根,更氣人的是,那傢伙擠眉弄眼,一副小人得志模樣。

孩童們本想金剛怒目,至少威脅一頓,可他旁邊那個高過自家老漢個子半個頭的年輕男子不像軟柿子,只得眼含幽怨,忍氣吞聲,留待改日算賬時,定要揍得該死的孤兒連回家路都找不到,那樣才解氣呢。

終於等到揚眉吐氣這一天的江水滿誇張地砸吧著嘴皮,昂首挺胸,進入通往江家灣的小道時,還故意將屁股扭幾扭。

江寧抬手獎勵一個板栗,江家灣孤兒這才老實下來。

孩子終歸是孩子,對於自己親近的人,從來都是記好不記打,江水滿順手摸摸大腦袋,又揉揉剛才被扎得痠痛的屁股蛋,感覺痛楚不那麼強烈了,拉著江寧哥哥問這問那,像患了話癆。

江寧,聽東娃子說,縣城有很多很多小轎車,啥樣兒呢?有多小?坐上去是不是屁股要開花?

江寧,聽敏娃子講,縣城娘們不喜歡穿褲子,只愛穿花花綠綠的漂亮裙子,走路一擺一擺的,你肯定見過,有沒有灣裡秀英寡婦好看?

江寧,我給你說個事兒啊,這事兒可大了。你堂弟學娃子在草池學校被人揍了,鼻血流了一大碗。援朝大樹不僅沒幫忙,反而揍他一頓,說打不贏人家就莫惹。倒是小慧姐,跑到學校,將學娃子的同學揍得滿天飛,帥極了。要是你在家,會不會比小慧姐出手更兇些?

還有,江寧,你曉得不曉得,其實江家灣好多人背地裡講你家壞話,他們說周伯媽拖累了兒子,光是聽著就來氣,當時我就想揍他們,可是萬一打不贏,沒能幫著你出氣不說,反倒把我打傷了,我可沒錢醫,只能找你要錢,你又在縣城,那我就只有嗝屁,我不傷心死啊,對不對?

突然,江水滿猛扯衣角,氣呼呼道:“江寧,你就是個耙紅苕,壓根沒得硬骨頭,人家這樣說周伯媽,你這個當兒子的,居然屁都不放一個。”

他見江寧沒開腔,眉頭緊蹙,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由更生氣了:“江寧,你耳朵聾沒?到底聽我講話沒?”

江寧笑道:“在,在呢,我確實沒聾。”

人吃五穀雜糧,吃好吃孬都是過日子,就好比,有的草木花開一季,有的草木無花也是一季,但都是一歲一枯榮,也不見得誰就比誰更好,過得更有滋味。

這樣的道理,可以給腹中有些墨水的文化人聊幾句,沒必要對大字不識的莊稼人擺一日三餐不搭邊的龍門陣,更沒必要念叨給孩童聽。

江寧似乎才回味完畢江小滿喋喋不休的話語,佯怒道:“這些王八羔子,太氣人了!下次他們膽敢再說我和周伯媽,你就說是我說的,‘乾死你’。”

大腦袋娃兒興奮得蹦起來:“那,我們現在就去。”

江寧斜眼瞟向腦袋奇大、身子卻枯瘦的傢伙:“現在去幹啥?你幫我打頭陣?還是幫我望風?”

江水滿頓時洩氣:“那……還是算了。”

江寧附和道:“嗯,算了就算了。”

進入灣頭,江寧二人拐進寧福貴家。老傢伙放下手中算盤,坐在院壩陰涼處陪著嘮嗑。與自家男人問過母子倆縣城生活情況就樂呵不語不同,肖碧芳大嬸顯得十分熱情,不僅拿出五香瓜子,還單獨給了孤兒滿娃子一根火腿腸。江寧這次回來說帶了兩瓶上好藥酒,孟家藥業獨家秘方炮製而成,有著活血化瘀功效,可惜帶滿娃子去村衛生室走得急,待晚上送來。

江福貴臉上笑意濃郁,心中暗自猜測這個有出息的遠房侄子不僅只來嘮嗑,此行定有深意。去年他離開江家灣時說過那些事兒,自己都辦到了,只是當前秋季開學在即,灣裡人家又將面臨送娃兒讀書繳不起學費的問題。果然,江寧才吐出半截話,老傢伙就抬手製止,說自己有所考慮,江家人說話算話,一口唾沫一顆釘。

江寧明白生意人自有規矩,於是放下心來,指著蹲在院角手拿草莖逗弄螞蟻的大腦袋娃兒,說準備帶滿娃子去縣城讀書,問是否可行。

江福貴甚是意外,繼而高興得合不攏嘴,老話重提江家後繼有人。肖碧芳反應更為強烈些,將手中瓜子一股腦塞給遠房侄子,連聲說這事兒辦得好。至於怎麼個好法,這位農村婦女說不出來,只是不住擦眼睛,嘴上呢喃著那個吃百家飯的娃兒真是可憐。

江福貴隨即被江寧一句話噎住,貌似肉疼一陣,最終指使自家婆姨去屋裡拿來四百元錢,當作資助孤兒的生活費。肖碧芳反倒面帶喜色,遞上六百元錢,說多出的兩百元,是去年淑英妹子離別時沒能送出的禮金,這次無論如何都得補上。

江寧笑得一張臉兒稀爛,恭敬不如從命,接過福貴大叔一家心意,客氣致謝一番,說一定將滿娃子帶好教好,絕不辜負江姓人家殷切期望。當然,他看著老傢伙這個生意人肉疼不已的樣子,說同學父親是做藥材藥品生意的大老闆,如果福貴大叔有意從事這道生意的話,願意搭橋促進雙方合作。

面對遠房侄子的投桃報李,江福貴眼眸一亮,神情激動,拉住江寧連聲答應,說先在周邊場鎮考察一番,弄清情況再合計合計,如果可行的話就來縣城。

江寧應下,說幾句辭別話語,帶著滿娃子離去。

灣裡首富破天荒送客於院門外,倒背雙手,咿呀哼唱那首老掉牙的鄉曲小調,比收到一萬斤稻穀還興奮。

肖碧芳望著慢慢消失的一大一小人影,再次抹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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