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二樓(下)(1 / 2)

時候已是次日凌晨一點。

瞧見騎著半舊不新腳踏車迅捷而來的熟悉人影,見怪不怪秘書加班深夜歸家的中年保安大聲招呼:“小江,第一天去常委辦上班,你就加班這麼晚啊?”

江寧跳下腳踏車,推著車把站在縣委大門口,驚奇道:“喲,趙叔,幹嘛坐在門口獨自抽菸呢?是歲數大了沒瞌睡還是想老家婆娘啦?”

中年保安吐出一口濃煙,笑罵道:“你個青勾子娃兒,懂個屁!給老子趕緊回家去,明早準時上班呢,若遲到的話,你的美女副主任可是眾口所言‘奶兇奶兇的’,不把你小子收拾夠嗆才怪!”

江寧一臉壞笑,砸吧著嘴唇,故意瞪大眼睛,驚訝道:“喂,你咋知道人家楊副主任奶……兇……奶兇的?”

“滾!”

“好嘞!”年輕人高聲答應一聲,抬腿跨上腳踏車,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遠遠傳來一句:“老趙,想婆娘了就請假回去一趟,免得憋壞身子!”

中年保安頓時哭笑不得,莫奈何地搖搖腦袋。

回到雞鳴巷四合院,少年放好腳踏車,從陸家後院來到前院壩子,脫下身上外套,替靜坐良久的中年婦女披上,隨後相挨坐下,輕聲問:“媽,今天去縣保險公司報到了?”

中年婦女應道:“去啦,還見著卿總了,哎,沒想到離開江家灣來到縣城,咱娘倆遇到的盡是熱心好人吶,比如德叔德嬸、大孟總小孟總,姜姒妹兒……寧兒,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你媽讀書少,只記得你爸說過的這一句。但凡幫著過江家的好心人,你都得記在心底。”

兒子扮個鬼臉,嘿嘿笑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句話,不是咱爸說的,是書上的話,我很早就讀過。”

中年婦女悶哼一聲,隨即斜眼瞟著自以為是的兒子,那道目光在晦暗夜色中顯得尤為清冷。

少年似乎打個寒顫,訕訕道:“寧兒記下了。”

中年婦女神色稍有緩和,本想說點啥,忽而眉頭緊蹙,緩聲道:“自去了孟家藥業,我才曉得一些情況。前年,聽說公司生意有所下滑,大孟總想了很多辦法總算穩住陣腳。去年,小飛師範畢業後進入公司出任總經理,不料八家子公司一個月內突然倒閉三家,總公司只得裁員。去年底,孟家藥業只剩下一家藥店管理公司苦苦支撐,總公司成了空架子。當時我想到少一個保潔人員就能節約一筆開支,於是主動請求辭職。小飛堅決不同意,拉著我眼淚都出來了,說周阿姨一走,其他員工也會離開。我只好留下,平日裡你也忙,回家就沒說這些。”

稍作停頓,周淑英繼續講:“到了今年四月,孟家藥業公司終於撐不住了,原因是大孟總被嘉州師範政教處主任龍泉伍受賄案牽扯,涉嫌行賄,不僅小飛他爸進了籠子,總公司賬戶也被凍結,隨後事情更糟,縣公安局追查孟家藥業涉嫌非法經營藥材。我偷偷去找你向陽叔,最後好在人算是保住了,只沒收公司違法所得。由於前期公司資金基本填補了經營虧空,小飛只得變賣資產繳納違法資金,唯一剩下的正東街公司大樓底樓那家鶴堂藥房還在營業,每月利潤連在崗員工的工資都不夠,也就是說,總公司已經資不抵債,連基本執行都不行了。這些事情,都是你說找好保險公司保潔工作之後,我再次請辭時,財務經理說的。”

少年眼眶不知何時漲滿淚水,也不擦去,任其滑過臉頰,嘴上喃喃道:“上次您說孟叔出事了,估計問題不大,我想到孟叔經商走的是江湖野路子,惹事在所難免,沒想到現在進了看守所,孟家藥業大廈將傾,孟飛那個該死的傢伙從沒說半句,每次見面都是笑嘻嘻的,說啥子有飛哥在,一切都不是問題,我就傻乎乎的相信了。”

周淑英嘆氣道:“聽說,總公司已經進入破產程式,也許過不了幾天就會倒閉,小飛非常傷心,一個人關在辦公室,連續兩天不吃不喝,誰也不見。寧兒吶,有空去勸勸,讓小飛明白一個道理,連朝代都會更迭,何況一個公司,哪能永遠平穩安定呢?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大不了一切從頭再來吧,只要人沒事就好。”

少年坐不住了,起身往後院走,邊走邊說:“媽,我現在就去推腳踏車,馬上找小飛,他肯定還在公司。”

周淑英爽快答應,沒說“早些回來”、“明兒還上班”之類叮嚀話語,希望兒子去陪陪他的好兄弟。

孟家藥業大樓後花園,黑燈瞎火,寂靜無聲。

隱約可辯一位少年背靠大石,半躺在草坪地上,一手枕著腦袋,一手提著酒瓶,腳邊橫七豎八躺著幾個空瓶。

少年神情呆滯,痴痴望著夜色中的巍峨大樓,時而幽幽嘆息,時而罵罵咧咧,時而泫然若泣,好似落魄潦倒的落榜書生,哀嘆世道不公。

“爸啊,這棟大樓可是祖輩擔藥挑子點點積累起來的家業……今天兒子眼睜睜瞧著人家簽字畫押……從此不再是咱孟家的財產啦……我當時就想……怎麼突然就這樣了呢……為什麼孟家早早敗在第五代孫子手裡……爸啊,兒子不才啊……雖然讀書比你多一些……到頭來還是沒能扶大廈之將傾……兒子更慚愧啊……對不起孟家列祖列宗……真該死……”

少年灌一口酒,情緒有所平緩,閉眼絮叨:“媽媽急得住院,不過好在搶救及時,現在已經從CIU病房轉入普通病房,她老人家見到兒子說的第一句話,‘你趕快想辦法把你爸爸弄出來’,當時小飛淚流滿臉,我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可是,我有這個能力嗎?我沒有吶,我一個二十一歲的娃兒哪有那本事呀!”

“在美國的小姨前幾天打回三十萬款項,我沒徵求您意見,自作主張退回去了,您和她的孩子也就是我弟弟已經九歲了,沒錢她娘倆在異國他鄉怎麼生活?孩子怎麼讀書?”

“爸啊,這個家攤子,以後由我來收拾吧!請您理解也請您支援,千萬別罵兒子……我必須變賣公司,把前期債務全部還上,咱孟家人不耍賴,做不出捲款潛逃這類無恥之事!我算了算,將公司大樓、剩下的鶴堂藥店、家裡兩套住房三個門面全部買了換現,剛好資債相抵,待您從籠子裡出來,咱孟家三口從此連個窩都沒有了,呵呵,真可謂一朝回到解放前啊……”

一個黑影悄然出現,相挨坐下,自顧自撬開一瓶啤酒,猛灌一口,重重吐出酒氣,定睛瞧著絮絮叨叨的少年,默然不語。

少年如同見到親人,背靠黑影身上,癱軟無力。

那個凌晨,一對少年相靠相依,直到天光大現。

臨別時,江寧只說了一句話。

“有爸在,就不算多慘。”

孟家藥業倒閉之勢已成定局,實屬“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般無奈,誰也幫不了,誰也沒法幫。

對於信奉適者生存的市場經濟法則來說,淘汰誰不是淘汰,況且淘汰一兩家企業又不是驚天大事。在資本市場逐漸起潮的九十年代後期,一家民營企業由盛到衰以至消失,如同一艘悠悠飄蕩的紙船慢慢浸沒於洶湧河流,並不讓人意外,頂多有人茶前飯後提及時唏噓幾句,隨後忘卻在記憶裡。

道理誰都能說出幾個,又有幾人能夠設身處地體會個中滋味呢?此時此境,半句安慰話語都是揭開傷口撒鹽還問疼不疼,半句激勵話語都是他媽的站在岸上不覺腰疼。

面對孟飛痛不欲生的慘狀,江寧恨不得拿自己跟死黨猶如當初師範學校互換衣服穿那般換個位置,願意為他承受這份堪比剝皮的苦痛,只是他半句話也說不出,唯有默默陪伴。

痛也好,苦也好,都只能孟飛獨自面對。

上午八點半,縣委副書記柳建國準時出現在辦公室,認真翻閱案頭上的《縣委常委會會議紀要》送審稿。

秘書方博文守在桌前,緘默等候。

半晌,臉上毫無波瀾的副書記抬頭看著秘書,輕聲問:“你覺得這稿子有啥問題嗎?”

方博文咧嘴笑道:“已經很好了。”

柳副書記頓時來了興趣,微笑問道:“如何好法?”

方博文不假思索應道:“首先,該紀要緊貼國省政策,可謂站位高遠,以政策指導所議定事項的基本方向,有理有據,邏輯清晰,充分體現了縣委貫徹落實上級黨委決策部署的堅定性;其次,該紀要議定事項完備齊整,做到了彙報事項與會議拍板高度統一。我聽說江寧深夜都還在打電話一一核實,最終確保會議紀要完整性,可見這位新人做事嚴謹,非常值得肯定稱道;再次,該紀要文風相較以前大有改觀,用詞簡單卻極其精準,嘿嘿,說句柳書記不怪責的話,若當初由博文起草這篇紀要,未必能夠達到如此水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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