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祿道:“趙主簿,我動身出發前一天,恰好碰到趙太傅來京兆府問學,沒想到今日就碰到趙主簿了。”
王道林道:“周主簿既然和趙主簿有此淵源,我可忍不住誇趙主簿了,趙主簿是女中豪傑,這次策試她可是出了大力!”
這是趙鳶第一次真實地感受到“權勢”的引誘,它將人扒得精光,讓其身上的汙濁腐爛暴露無遺。
髒,真是骯髒。
趙鳶謙遜道:“策試一事,我也是聽王主簿差遣。說起來,衙門正是缺人的時候,不知李縣丞觸犯了哪條律法,竟在這時離開縣衙...”
王道林冷笑:“一個賤民冒充良民參加科舉,若不是周主簿來了,我們都被他騙過去了!”
普天之下,從來沒有絕對的公道,就連科舉這一古往今來最公道的舉措,也將賤民排除在外。
趙鳶吃驚:“李縣丞是賤民?”
第37章 第二隻蜻蜓5
賤民不得參加科舉,更不得入仕,這是共識。
周祿道:“李憑雲他娘是被賣到南方的樂工,他爹是給我家送貨的船戶,爹孃都是賤民,他自然也是賤民。這個人,小時候仗著點小聰明,滿口撒謊,我爹對他屢次容忍,最後也是忍無可忍,才把他轉賣給一家農戶,真沒想到他竟敢謊稱良民參加科舉。”
王道林說:“老人把‘三歲看老’掛在嘴邊,也是有些道理的。李憑雲和太和的前縣令司徒相互包庇,做假賬虧空,仗著衙門縣丞的身份作威作福,我同趙主簿此前屢受他欺壓,要不是周大人來訪,還不知得被他欺騙多久。”
趙鳶淡淡道:“李大人或許是賤民出身,但他也確實是陛下親自冊封的狀元郎,他在太和縣興修水利,把老天都放棄的荒地變成可以耕種的田地,一個人的才幹是騙不了人的。”
周祿道:“賤民就是賤民,笨一點兒的,小偷小摸,聰明一些的,就雞鳴狗盜,再膽大一點的,欺世盜名,這是他們祖上傳下來的劣根,就算那李憑雲穿上士人衣冠,裝出個冠冕堂皇的樣子,也掩蓋不住賤民天性,趙主簿,你得早日清醒啊。”
王道林道:“趙主簿,你以為李憑雲是平白無故地巴結你?他看中的是你的出身,誰知道是不是想借你脫籍?”
何為賤民?他們是讓人啃幹了骨頭上的最後一絲肉,還要叫人將其骨頭雜碎洩憤。
趙鳶終於明白,權貴不許賤民讀書入仕,並非他們沒有讀書的天賦,而是因為一旦他們學會了讀書認字,便有了記錄權貴惡行的工具。
李憑雲是賤民...
賤民...話說回來,科舉層層選拔,每一層都有專門的官員負責稽核考生資質,他是如何一路順風到達殿試的?
王道林見趙鳶心不在焉,便道:“趙主簿,嚐嚐豬皮凍,這是姑娘家大好的補品。”
趙鳶順勢夾了一筷子,嚐了口,說道:“說起來,這是陛下最愛的食物,前年除夕我隨父母進宮赴宴,吃到了陛下御廚做的豬皮凍,其實口味和今日所吃的這一口,也沒多少不同。”
何為權貴?
這就是權貴。
參加宮宴,吃過女皇御廚做的豬皮凍,最重要的一點,是要雲淡風輕、毫不在意地看待這一切。
見趙鳶從宴上下來,六子立馬從房頂跳下來:“趙大人,他們沒欺負你吧?”
“欺負我...也不看看他們是誰。”趙鳶垂眸道。
思忖半瞬,趙鳶忽然目光有神:“六子,李大人呢?我有些事想問他。”
“這真為難我了。”六子道,“那可是李憑雲,行無影居無定,他只讓我把他放在城門,下了車就不見人影了。”
“若他有事找你呢?”
“他說如果有要聯絡的必要,就在城西門往東數第十三、十四塊磚的裂縫裡插一根稻草蜻蜓,我也擔心他,所以每天早晨都會特地去檢查一趟,反正今日是沒有。”
“我們再去看一趟!說不定,說不定他中午正要去插蜻蜓,咱們剛好抓個正著。”
“趙大人,你不用擔心他,李大人命大,沒那麼容易出事兒的。而且他走了不到一天...”
是才不到一天麼?
趙鳶也分不清,自己是要見李憑雲,還是想見李憑雲。
六子大方道:“行啦行啦,你要真著急,咱們現在就去城西門插蜻蜓,他要是看到,就知道你在找他,肯定會來找你的。”
“多謝。”
“謝啥,趙大人,別忘了咱們得賭約啊,他對你越上心,我贏面越大。”
二人去城西門插了稻草蜻蜓進去,趙鳶怕風把蜻蜓吹走了,所以她特地多編了幾隻蜻蜓。
然而三天之後,蜻蜓依舊挺立在殘磚的裂縫裡,沒有風把它吹走,也沒有人將它取走,更沒有人來找她。
整整三天,李憑雲杳無音訊。
中午時趙鳶又想去城西樓檢查一次,六子知道她為了準備舉辦策試,幾乎沒有能喘氣的機會,想讓她趁中午休息一會兒,便在明堂攔住她,“趙大人,我去看就行了,你別累壞了。”
“不多這一趟。”
“趙大人,你找李大人,是想問他出身之事麼?”
“你早知道了?”
“我跟你同一天得知的。”
趙鳶抿唇道:“若李大人是賤民出身,那他如今的功名,都得作罷。”
六子忽而認真:“說起李大人這個人,真是迷霧重重啊,他是什麼樣的人,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趙鳶深有同感:“誰說不是呢。”
六子又道:“但是趙大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很清楚。世上人,十有八九都被豬油蒙心,只分貴賤,不分善惡,趙大人,你和他們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