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憑雲命裡沒有輸這個字,趙大人,敢不敢跟我再賭一場?”
她道:“有本錢的人才會賭,我沒有本錢,便不奉陪了。”
李憑雲無奈笑了笑,她錯了。
沒本錢的人,才會孤注一擲。
她遠遠地給他作了一揖,千言萬語,說出口,只有一句告辭。
第90章 審判3
趙鳶離開大理寺, 去城外躲了一夜,等到女皇親衛帶著屍體來到城外,掩人耳目地同胡十三郎換回身份, 有驚無險入了皇城。
她向女皇覆命之時, 恰好陳國公也在場。陳國公並沒有派人手去阻撓趙鳶,他對趙鳶帶來回來的屍體大發雷霆, 趙鳶做戲習慣了, 眼淚說來就來。
她的傷是貨真價實,眼淚貨真價實, 所以旁觀的人看來,她的話也應當是貨真價實的。橫陳在宮殿裡的“刺客”是否是陳國公派去的, 已不重要了。
女皇痛斥了陳國公幾句, 又親自安慰了趙鳶,並派親信柳霖用御輦送趙鳶回趙府。
回家後,真正的問題才浮出水面。
現在整個長安都知道明日李憑雲將於國子監接受百官問審, 主審官是趙太傅,為李憑雲求情的人不多,但有之。
偏逢了長安雨季, 高程和田早河天未亮就跪在趙府門口求見趙太傅,隨後又來了幾個李憑雲的學生, 他們不怕死地跪在雨中。
通常跪在那裡的, 都是趙鳶, 她第一次看到旁人跪在那裡,並不覺得高尚, 只覺得他們傻。她吩咐小甜菜給他們送了傘, 送了吃的,卻並不敢去見他們。
趙太傅自然不會見他們, 一道高門,隔開的是兩路人。
一大幫人跪在趙府門外,實在不成體面,管事忠叔帶著家丁將他們轟走,趙府門前清靜了不到一個時辰,又有人來跪了。
這次跪著的人,忠叔不敢擅自送客,對方來頭太大了,於是去了書房請示趙太傅。
趙鳶同孟端陽像兩尊雕像一樣在書房站了半個時辰,聽到是國子監程祭酒來了,趙鳶自告奮勇:“爹,程祭酒是我的夫子,我去送他吧。”
趙太傅允了,趙鳶念及程祭酒年紀跟父親差不多大,不但帶了傘,還給他帶了件披風。
“程夫子,我爹明日主審,今日又同我娘拌了幾句嘴,今日早早就歇下了。您有什麼話,我明日一早就轉告給他。”
趙鳶從前在國子監讀書時,程祭酒已是國子監二把手了,她印象中的程祭酒易怒易躁,人前一個樣,人後又是一個樣。他那樣可怕,又那樣高大。
如今他跪在雨中,佝僂著身軀,看上去十分渺小。
趙鳶不忍騙他,她給程祭酒撐起傘,勸道:“夫子若是為李憑雲的事而來,大可不必。您和他不過萍水相逢,何必呢。”
“孩子,李憑雲是個年輕的讀書人,我是國子監的祭酒,我不忍心看這樣一個棟樑之材隕落,舉賢良之才,匡扶社稷,匹夫有責。”
趙鳶於程祭酒的悲愴中窺見自己的狹隘。
“您和我父親相識多年,他的性情您比我更清楚,只認禮法,不認人情,您在這裡等他,是無用的。”
程祭酒連連搖頭,“他不是這樣的...過去他不是這樣的...鳶兒,你一定不知道,你父親是我的先生,今日的李憑雲,和當年的他一模一樣。當年國子監只收王公貴族的子弟,趙家衰微,他只能在國子監伴讀,那時的我,在國子監給王公貴族們端茶倒水,你父親撞見了我在門外偷聽夫子授課,他沒有告我的狀,反而把他的書借給我,是他教我儒教之外,還有法家、道家、墨家,是他教我屈原投江,商鞅變法,董仲舒罷官教學,伯牙絕弦,是他帶我們效仿魏晉清談,你父親是我見過學識最廣博,思想最自由之人,他只是...被困在了二十年前,走不出來了。”
二十年前,大鄴王朝權勢更迭,趙太傅昔日的學生和好友死的死,瘋的瘋。
“坊間都傳謹辭為情自刎,不是的,不是的...他是為你爹死的!他不死,你爹就活不成了啊。謹辭死了,你爹的魂也死了,李憑雲不能死!大鄴的年輕士人不能死!李憑雲不能死啊!”
猩紅的雙眼讓程祭酒看起來幾乎瘋癲,趙鳶害怕地後退了兩步,程祭酒突然倒地,她驚慌地叫來忠叔,眾人合力把程祭酒抬進了趙府廂房,又趕忙請來了大夫。
大夫說是急火攻心,並無大礙。
趙鳶和孟端陽陪著趙太傅在簷下等程祭酒甦醒,燈籠裡滲出來的光照亮了趙太傅的白髮。趙鳶這才發現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自己的父親,自她出世那天,他就已經是謹辭的父親了,她認識的,是謹辭的父親,而不是她的。
孟端陽此番前來,也是為了明日之事,不過不是為了給李憑雲說情,只是談論一些規章事宜。
師徒二人都不善言談,趙鳶打破沉默,“阿耶,我對李憑雲有過兒女私情。”
兩個冷酷的男人同時看向她,趙鳶嘆了口氣,“現在已經沒有了,阿耶,請你明日判定他生死時,不要存有任何私心。”
趙太傅點了點頭,“你們退下吧,我陪著程祭酒。”
二人離開廂房後,趙鳶給孟端陽行了個禮,“孟老師,我回屋了,恕不遠送。”
孟端陽在月光門下踱步幾許,還是叫住了趙鳶,“鳶妹,有一事,你必須知道。”
“何事?”
“明日審判,誰都不能幫李憑雲,幫了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為何?”
“只有有朝會資格的大臣才能參與明日的審判,你不在的這段日子,裴瑯向陛下獻上逐鹿軍,換了中郎將的官職,只為幫李憑雲。若明日再有別的大臣幫他,必定引起陛下對他的忌憚,對他這樣出身的人來說,帝王的猜疑,相當於死刑。”
趙鳶似是眼花了,她竟看到一隻白色蜻蜓落在自己腳尖。
她突然想到李憑雲常穿著白色素衣,文士之中,素有居蓬衣白的典故,出身低賤的書生被統稱作白衣。
她第一次見他時,他就穿著白衣,後來來了長安,出門講學的時候,也總是穿白衣。
原來他早就把自己袒白給了所有人,只是無人在意過,包括她。
她想到曾經在祠部司聽一個和尚講過的故事。
故事講的是,深陷瘟疫中村子裡來了一個年輕人,村民見到那個年輕人身後有金光,便認定他是拯救他們的佛祖化身。他們把他包圍起來,先是跪拜他,後來又用石料給他鑄了一座永恆的佛身,可他們覺得自己還不夠虔誠,於是又是賣身又是賣血的,換來金漆塗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