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為自己辯駁,也不追問過去的錯誤,只是肯定道:“離行刑還有三個月,他不會聽天由命的。”
國子監之後,朝廷的大臣恨不得他就地暴斃,而行刑時間卻離定罪有足足三個月,趙鳶知道,這一定是李憑雲自己爭取來的。
他從來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只要上天願給他一線狹路,他都能爭來一片光明坦途。
“當初在瓊莊遇難是我失誤,我怕獄吏們報復,一方面待他們不薄,另一方面找了他們的把柄,如今再加以利誘,讓他們放我去見李大人也不難。”
胡十三郎一聽趙鳶私下找人把柄,後背一涼,“你咋還幹這種缺德事呢?”
因為她想做一個好官,而好官和好人,不是同一回事。
趙鳶對六子說:“你一定也有想和李大人說的話,對不對?”
“就算你有辦法進入刑部,現在趙家人滿城找你,你如何躲過他們的耳目?”
“我會先用裴瑯的筆跡寫信給我父親,有勞你假扮我的樣子,在裴府周圍晃悠幾日。”
趙鳶也不知自己從何時起變成了這樣一個心機沉重、不擇手段的人。她只知道,命運的鍘刀要落下來,坐以待斃,只有死路一條。
一日過去,入夜,萬物凝重,幾隻蟬在寂靜中掙扎吶喊。
刑部獄今夜註定熱鬧,新任的典獄司主事鄭東只留了幾個親信看守大大牢,這座死寂的囚牢比平時更加陰森。
“柳侍郎有出來的跡象了麼?”鄭東問向剛去巡查的獄吏。
獄吏道:“看樣子一時半會兒走不了。”
鄭東道:“你在這看著,我出去給趙主事報個信。”
年輕獄吏的目光穿過狹長的走廊,落在那間牢房裡,他看到那個年輕人盤腿坐在地上,他手裡握著一支筆,正不慌不忙地寫著什麼。
這個人身上有太多冠冕加持,他是大鄴第一位不是世族權貴出身的狀元郎、亦是我朝最年輕的禮部侍郎。摘下這些冠冕,當他們開始直視他的時候,也開始真正地敬佩他。
獄吏記得他剛被送來刑部的那個夜晚,他安靜地坐在和今天同樣的位置,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借他的匕首。
獄吏怕他自戕,不肯借匕首,他才說明緣由,原來是之前受刑,腿上的肉壞死,他想挖掉那塊爛肉。
獄吏第一次做這種事,握著匕首的手顫抖不止,對方卻笑著問說:“疼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緊張什麼?”
整個刑部,哪怕是最底層的獄吏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尋常的殺人案,從捉拿到判刑,快則四五個月,慢則五年、十年,朝廷酒囊飯袋的老爺們,卻用了不到一個月就找到了完整的證據鏈,毫無疑義給他判了死刑,好像他們並不是想為死者伸冤,而是想盡快讓李憑雲去死。
在李憑雲面前站著的,是衣冠堂皇的柳霖。
他惋惜道:“李侍郎做事一直慎重,萬不該為了兒女私情,毀了自己的前程。”
李憑雲一邊寫字,一邊問:“此言何講?”
柳霖亦是賤民出身,一輩子都在想方設法掩蓋自己的出身,當李憑雲以賤民的身份堂堂正正走出國子監後,他才終於對自己的身世釋懷。
對於他,實在惋惜。
他清楚李憑雲心裡什麼都明白,也不怕戳破真話:“所有人都猜想,是因當初你利用國子監一事除去陳國公的羽翼,所以他藉機陷害你,但陳國公終究是臣,他一個大臣,何來本事造出這麼多證據冤枉你?除夕那夜,陳家老爺親自進宮,卻並未提出讓你頂罪。他只是讓陛下看清楚朝廷的大臣究竟聽誰的,當日國子監受審,你也看到了,真正的人心所向,不是陛下,更不是陳國公和他的父親,而是趙太傅,你該有多糊塗,才敢和趙家結親?”
柳霖廢話的時候,李憑雲已經寫完了手上的東西。他將紙張疊起來,裝進信封,自嘲道:“柳侍郎,是李某貪心。”
柳霖道:“趙太傅也是老奸巨猾,立即看破了陛下心思,舉家避難,李侍郎,咱們和那些高門世族不一樣,他們不論善惡,利益緊密相連,而咱們賤民出身的人,一輩子能靠的,能信的,只有自己。”
李憑雲雙手將信封交給柳霖,“新法十策,已寫好第三策,請柳侍郎獻給陛下。”
柳霖還想和李憑雲再嘮一會兒,但李憑雲已經寫完了他要來取的東西。
他惋惜道:“李侍郎你可要千萬保住自己的性命,要不然,本官以後真不知該找誰說真心話了。”
柳霖終於走了,李憑雲的耳朵清淨了。
他可以死,但絕不能被嘮叨死。他閉眼坐著,腦海一片自在安寧,完全不為未來而憂慮。
直到一陣腳步聲打破久違的寧靜。
那腳步聲堅定而沉重,不像是獄吏的,也不像是柳霖的。
“趙大人終於捨得來見我了。”
睜眼,果然是趙鳶,又被他猜中了。
第98章 一場冤案2
趙鳶有兩套典獄司主事的官服。新的一套已經被刑部收回去了, 她身上穿的這套,是當初李憑雲一針一線為她改合身的。
而她手上端著一壺酒,提著兩隻杯子。
她居高臨下, 挑眉道:“李大人還記得這間牢房麼?”
李憑雲道:“記得, 你初任典獄司主事,我送走的那位大臣, 就住在這間。”
他說罷, 露出一個鬆弛的笑容:“趙大人,你說, 他是不是來找我報仇了?”
趙鳶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自在,他好像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 一個無憂無慮人。她想, 李憑雲若不做官,大抵就是這樣一個灑脫自在的人。
趙鳶柔柔地看著他,她意外發現, 吸引她的,從來不是他身上的官服,不是他的抱負, 也不是他的智慧,僅僅是這個人而已。
她承認, 自己比想象中的, 更喜歡他一點, 只是他們之間的走向,從來是由他做主的, 他主宰著她的感情, 而她對他,總是束手無策。
從今夜起, 他們之間的關係由她來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