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孟端陽對趙鳶有別的情愫,但多年後他想起趙鳶,想到的只有她的影子。
那是讀書人的影子,不辨男女,清高,不屈。
按照衙門慣例,行刑前的囚犯都有斷頭酒喝,李憑雲的囚室裡卻只有一副紙筆。
他被用了黥刑,額頭上刻了“殺”字,看上去有幾分可怖,而他正閒適地盤腿坐在地上,數著來者的腳步聲。
趙鳶好似看到了太和縣的那個李憑雲,那只閒雲野鶴終於要回到他的山野了。
“趙大人,你終於來了。”
趙鳶反問孟端陽:“他沒有斷頭酒麼?”
孟端陽道:“斷頭酒,都是囚犯自己要求的。他不要,我們不能硬塞給他。”
趙鳶呢喃:“原來如此...”
她深吸一口氣,當著孟端陽的面席地而坐,平視著李憑雲。
李憑雲睜開眼睛,與她對視。
他們都很平靜,至少此時此刻。
孟端陽說:“我去外面守著燈火,你別留太久。”
趙鳶道:“多謝孟老師。”
伴著孟端陽離去的腳步聲,二人的目光漸漸深邃。
李憑雲先笑了一聲:“來見我,還要別人陪麼?”
趙鳶問他另一個問題:“李大人,明日行刑,你怕麼?”
李憑雲搖頭。
他的確不怕。
在趙鳶沒有參與的人生裡,他經歷過許多次生死。
“年幼時,路邊的算命先生說我命不過二十三,我將信將疑,不擴音心吊膽,如今我終於要死了,那算命先生的話算是應驗了。”
“那我呢?你明知自己如此下場,還來禍害我麼?”
他轉過頭躲避趙鳶的目光,“趙鳶,我一直在騙你。我這種人,不值得你付出。”
“誰說你值得呢?”趙鳶抱住膝蓋,“我太笨了,才想和你這種人長相廝守。”
李憑雲素來獨身,只有別人欠他,他從不會虧欠任何人,而此刻他連直視趙鳶的勇氣都沒有。
他虧欠了她的情,實在無能償還。
二人緘默良久,李憑雲捧起地上那副寫滿文章的摺子,遞向趙鳶:“趙大人,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陛下想除舊制,必先有新法。大鄴重文而輕武,重虛禮而輕工程,重選官而輕百姓,重刑罰而輕人心,不論是軍改、土改、水利還是律法改制,都要由人來做,所以這新法十策的最後一策,是改教育。等有朝一日,書生不再為黃金良田而讀書,士人不再怯懦,百姓就能免遭疾苦。”
趙鳶字字認真讀過,反問李憑雲:“你說的,就一定是對的麼?”
李憑雲含笑道:“趙大人,我是賤民,我和士大夫們不一樣,我是從險灘赤腳走到朝堂的人,朝中文武,無人比我更瞭解我們的國家。”
“既然你如此自信,為何不給你自己尋一條活路出來,親手實現你的抱負?”
李憑雲笑意凝結,他低頭說:“趙大人,我累了。”
趙鳶簡直哭笑不得:“我就不會累麼?”
“國子監之難後,朝中近半數武官被殺,文官人人自危,陛下不除我,他們難以心安,文官有怨,則朝綱不振,趙大人,我幫陛下殺武官奪之後,已註定今日結局,今年科舉選上來的人,沒有世族背景,都是陛下親信,我已不再是不可取代之人。對陛下而言,我死了,比活著用處更大。這江山終究還是一人的江山,萬民盡是腳下泥土。但是你...你不一樣,你是陛下改制科舉後的第一位女進士,是她最大的功績,於她而言,你是真正不可被取代之人,只有你才能完成我的願望。高程在禮部站穩腳,至少需要三年,屆時朝中已無人記得我,你可以重得陛下信任回到朝政,上有你父親庇護,下有高程輔佐,有勞你替我走完剩下的路了。”
“是這樣麼...”趙鳶喃喃自語,“看來,我對李大人而言,真是很重要的。”
李憑雲聽出來了她的反諷,他抿抿唇,朝趙鳶伸出手:“趙大人,過來。”
趙鳶站起來,慢慢挪到他面前。
李憑雲握住她捏著摺子的手,“有這一策在手,朝廷那些庸人,不配質疑你。”
趙鳶說:“你讓我拿著你的心血,踩在你的屍骨上去討功名。”
“是討我們的功名。”
趙鳶的手驀地掙脫,那摺子也隨之掉在了地上。
她咬牙切齒道:“萬鍾則不辯禮義而受之,萬鍾於我何加焉!李大人的大禮,我受不起。”
“趙鳶,你聽我說...”
趙鳶打斷他的話:“你和我爹他們一樣,用自以為是的經驗去臆測我的未來,這何嘗不是在欺凌我?”
“就當是我欺負你,趙大人,聽我這一次,這樣對所有人都好。”
“李憑雲,你以為你是在做聖人麼?”她後退幾步,突然聲嘶力竭:“你怯懦!”
這一聲“怯懦”,迴盪在牢獄之間,也迴盪在李憑雲的餘生裡。
“李憑雲,死是最容易的,一刀斃命也好,千刀萬剮也好,雙眼一閉,萬事皆空。而活著和愛別人,需要日以繼夜的堅持與付出,你以一死來逃避責任,你怯懦!”
趙鳶不知自己還能用什麼樣的面目來面對李憑雲,她逃避了。
她轉身朝著牢獄出口的光明逃去,因為她也是怯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