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番入京,其實就是帶著他重修過得《醫典》初稿來的。
偏巧又從姜沃處得了三本醫書,孫思邈見而大喜,便準備將這幾本醫書鑽研透後,再重整一遍自己所寫的《醫典》。
李治聞言露出喜色:“請孫神醫只管修書,到時我必去向父皇請旨。”
李勣也在旁表示會一併去請旨。
孫思邈不期入京時,心中放著的最大一事,竟然就先解決了,心頭大為暢快。
這樣心神一鬆,兼之昨夜熬了通宵,不由有點疲倦之態。
姜沃最知道孫神醫的疲倦,便道:“
先生方進京舟車勞頓,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孫思邈點頭,三人都起身相送至太史局正門處。
尤其是李勣,表示要把老師送回現居的官舍中,然後當場給老師收拾行李,拉回自己家。
孫思邈擺手拒絕道:“你今日與晉王一同到這太史局來,必是有事,不必送了。”
話雖如此,李勣還是一路送到宮門口才轉回來。
*
李勣再回太史局後,姜沃和李治還在正堂等著他。
姜沃早從李治那裡聽說了李勣想卜算之事。初聽便覺得,果然高手在民間啊,除了袁師父,也有人能相面知兇吉。
竟然能看出李家幾十年後的破家之禍——李勣過世後,其長孫李敬業,於武則天臨朝稱制時舉兵造反,麾下駱賓王寫下了那篇著名的《為徐敬業討武曌檄》,後來兵敗身死,全家官爵被削之外,連祖父李勣都被掘墓砍棺。
於是,姜沃面對李勣大將軍期待的眼神和話語:“不知太史丞可否為我起一卦禍根為何?”的時候,難得覺得棘手。
總不能說禍根就是你的大孫子吧。
於是起卦過後,便只寫了兩個字贈與李勣。
“順勢。”
李勣捧著這兩字:“可否請太史丞為我一解?”
“無論家族,還是個人,都不會平順無劫。但有劫難,並非牢不可解。”
李勣若有所思,謝過而去。
**
整個臘月裡,孫神醫凡入宮,都要往太史局來小坐一下,與姜沃談一談《醫典》的修訂。
他為人溫和,言談幽默風趣。
姜沃因實在好奇孫神醫壽齡究竟幾何,於是幾次相談後,便問了一回。
她剛問完,就見孫思邈笑了,甚至對她眨了下眼,帶了點自得的快活和促狹:“你知為什麼有這麼些傳言嗎?”
“其實多半是老夫自己的緣故——每一朝的朝廷徵召做官,我都以年老體弱為由推辭。”
“我天生少白頭,年少時看不出年輕,老來又身體康健,看不出衰老。”
“世上知道我真實年齡的長輩都已經仙逝,倒是傳言越來越多,越來越玄。”
“有時候想想生前身後事——以我的《千金要方》,後世醫史上應當也有點薄名。”
“思及將來史官頭疼於記錄我的生年時,便頗覺有趣。”
大抵會令編纂史書的人大為頭疼吧。照他現在身子骨,孫思邈自覺再活個二三十年輕鬆的很——到時候史官一算,好傢伙,怎麼有人活了一百五,甚至一百八!必要懷疑他生年是否準確。
但再往回蒐羅,他的生年記載簡直是五花八門,偏似乎又都有證可考。
那豈不是有趣的緊?
孫思邈抱著手爐,對著姜沃懷念起舊事:“說來,我年少之時,初見《楚辭》中提及彭祖高壽八百,十分震動。然後來發覺,彭祖的年壽,《史記》《抱朴子》等各種書籍中記載各不相同,也曾便尋古籍密書,苦苦去求真相。”
對一個大夫來說,對傳說中有延年益壽之法,許多古籍都記錄過的長壽代表彭祖,當然抱有很大的好奇和探索精神。
姜沃好奇道:“然後呢?”
孫思邈哈哈一笑:“然後?當然沒有什麼確鑿無誤的真相。”
有的古籍記錄的是傳說彭祖八百歲,有的孤本‘號稱’親眼見過七百歲的彭祖,還有的地方誌記載彭祖是一國的稱呼,裡頭所有人都叫彭祖,國八百年而亡,所以傳說彭祖八百歲……
歷史長河奔流而去,一旦過去的,哪裡能有百分百的真相。
孫思邈又對姜沃道:“說來,十多年前,我還曾與你兩位師父論過彭祖。”
“你袁師父不把這些當一回事,只道讓我也努力活,看能不能活個八百歲——倒是你李師父認真道,當時曆法紀年可能與此時不同,所以誤記彭祖八百歲,還與我算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