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5)

小說:子夜十 作者:茅盾

吳蓀甫很快地說,對費小鬍子擺一擺手,就站了起來,走到杜竹齋跟前去。費小鬍子又應了一個「是」,知道自己的事情已完,也打算走了,可是他眼光一瞥,看見吳為成和馬景山一邊一個夾住了那野馬似的曾家駒,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靠窗的牆邊,他猛的記起另一件事,就乘著吳蓀甫還沒和杜竹齋開始談話以前,慌慌忙忙跟在吳蓀甫背後叫道:

「三先生!還有一點事──」

吳蓀甫轉過臉來盯了費小鬍子一眼,很不耐煩地皺了眉頭。

「就是為成兄和景山兄兩位。他們打算來給三先生辦事的。今天他們跟我住在旅館裡,明天我要回鎮去了,他們兩位該怎麼辦,請三先生吩咐。」

費小鬍子輕聲兒說著,一面偷偷地用眼睛跟吳為成他們兩位打招呼。但是兩位還沒有什麼動作,那邊杜竹齋忽然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大家都到上海來找事,可是本來在上海有事的,現在還都打破了飯碗呢!銀行界、廠家、大公司裡,都為的時局不好,裁員減薪。幾千幾萬裁下來的人都急得走頭無路。郵政局招考,只要六十名,投考的就有一千多!內地人不曉得這種情形,只顧往上海鑽。我那裡也有七八個人等著要事情。」

杜竹齋像睡醒了似的,一面揉著鼻子,一面慢吞吞地說。吳蓀甫卻不開口,只皺著眉頭,獰起了眼睛,打量那新來的兩個人。和曾家駒站在一處,這新來的兩位似乎中看一些。吳為成的方臉上透露著精明能幹的神氣,那位馬景山也像不是渾人;兩個都比曾家駒高明得多。或者這兩個尚堪造就──

這樣的念頭,在吳蓀甫心裡一動。

做一個手勢叫這兩位過來,吳蓀甫就簡單地問問他們的學歷和辦事經驗。

費小鬍子周旋著杜竹齋,揀這位「姑老爺」愛聽的話說了幾句,就又轉身把呆在那裡的曾家駒拉到客廳外邊輕聲兒說道:

「尊夫人要我帶口信給你,叫你趕快回家去呢!」

「小馬已經跟我說過了。我不回去。我早就託蓀甫表兄給我找一個差使。」

「找到了沒有呢?你打算做什麼事?回頭我也好去回覆尊夫人。」

「那還沒有找定。我是有黨證的,我想到什麼衙門裡去辦事!」

費小鬍子忍不住笑了,他想來這位不識起倒的曾老二一定把吳蓀甫纏的頭痛。

那邊小客廳內,此時亦不寂寞。秋律師把手裡的一疊檔案都納進了公事皮包去,燃著了一枝香菸,伸一個懶腰,回答李玉亭道:

「你看,世界上的事,總是那麼大蟲吃小蟲!儘管像你說的有些銀行家和美國人打夥兒想要操縱中國的工業──想把那些老闆們變做他們支配下的大頭目,可是工廠老闆像吳蓀甫他們,也在併吞一些更小的廠家。我這皮包裡就裝著七八個小工廠的運命。明後天我掮著益中信託公司全權代表的名義和那些小廠的老闆們接洽,叫他們在我這些合同上籤了字,他們的廠就歸益中公司管理了,實際上就是吳蓀記,孫吉記,或者王和記了!──玉亭,我就不大相信美國資本的什麼托辣斯那樣的話,我倒疑惑那是吳蓀甫他們故意造的謠言,亂人耳目!美國就把製造品運到中國來銷售也夠了,何必在亂烘烘的中國弄什麼廠?」

「絕不是!絕對不是!老趙跟蓀甫的衝突,我是源源本本曉得的!」

李玉亭很有把握地說。秋律師就笑了一笑,用力吸進一口煙,挺起眼看那白堊房頂上精工雕鏤的葡萄花紋。李玉亭跟著秋律師的眼光也向上望了一望,然後再看著秋律師的面孔,輕聲兒問道:

「一下子就是七八個小廠麼?蓀甫他們的魄力真不小呀!是一些什麼廠呢?」

「什麼都有:燈泡廠、熱水瓶廠、玻璃廠、橡膠廠、陽傘廠、肥皂廠、賽璐珞廠,──規模都不很大。」

「光景都是廉價收盤的罷?」

李玉亭急口地再問。可是秋律師卻不肯回答了。雖則李玉亭也是吳府上的熟人,但秋律師認為代當事人守業務上的秘密是當然的;他又洋洋地笑了一笑,就把話支了開去:

「總要沒有內亂,廠家才能夠發達。」

說了後,秋律師就挾著他的公事皮包走出那小客廳,反手把門仍舊關上。

那門關上時砰的一聲,李玉亭聽著忽然心裡一跳。他看看自己的表,才得五點鐘。原來他在這小客廳裡不過坐了十分鐘光景,可是他已經覺得很長久了;現在只剩了他一人,等候上司傳見似的枯坐在這裡,便更加感得無聊。他站起來看看牆壁上那幅緙絲的《明妃出塞》圖,又踅到窗邊望望花園裡的樹木。停在柏油路上的那輛汽車,他認得是杜竹齋的,於是忽然他更加不安起來了;外邊大客廳裡有些不認得的人,剛才這裡有法律顧問,此刻也走了,杜竹齋的汽車停在園子裡,這一切,都不是證明了吳蓀甫有重要的事情麼?可是他,李玉亭,偶然來的時候不湊巧,卻教在這裡坐冷板凳,豈不是主人家對於他顯然有了戒心?然而李玉亭自問他還是從前的李玉亭,並沒有什麼改變。就不過在幾天前吃了趙伯韜一頓夜飯,那時卻沒有別的客人,只他和老趙兩個,很說了些關連著吳蓀甫的話語,如此而已!

李玉亭覺得背脊上有些冷颼颼了。被人家無端疑忌,他想來又是害怕,又是不平。他只好歸咎於自己的太熱心,太為大局著想,一心指望那兩位「巨人」妥協和平。說不定他一片好心勸杜竹齋抑制著吳蓀甫的一意孤行那番話,杜竹齋竟也已經告訴了蓀甫!說不定他們已經把他看成了離間親戚的小人!把他看成了老趙的走狗和偵探,所以才要那麼防著他!

這小客廳另有一扇通到花園去的側門。李玉亭很想悄悄地溜走了完事。但是一轉念,他又覺得不辭而去也不妥。忽然一陣鬨笑聲從外邊傳來。那是大客廳里人們的笑聲!彷佛那笑聲就是這樣的意思:「關在那裡了,一個奸細!」李玉亭的心跳得卜卜的響,手指尖是冰冷。驀地他咬緊了牙齒,心裡說:「既然疑心我是偵探,我就做一回!」他慌忙走到那通連大客廳的門邊,傴下了腰,正想把耳朵貼到那鑰匙孔上去偷聽,忽然又轉了念頭:「何苦呢!我以老趙的走狗自待,而老趙未必以走狗待我!」他倒抽一口氣,挺直身體往後退一步,就頹然落在一張椅子裡。恰好這時候門開了,吳蓀甫微笑著進來,後面是杜竹齋,右手揉著鼻子,左手是那個鼻菸壺。

「玉亭,對不起!幾個家鄉來的人,一點小事情。」

吳蓀甫敷衍著,又微笑。杜竹齋伸伸手,算是招呼,卻又打了個大噴嚏。

「哦──哦──」

李玉亭勉強笑著,含糊地應了兩聲;他心裡卻只要哭,他覺得吳蓀甫的微笑就像一把尖刀。他偷眼再看杜竹齋。杜竹齋是心事很重的樣子,左手的指頭旋弄他那隻鼻菸壺。

三個人品字式坐了,隨便談了幾句,李玉亭覺得吳蓀甫也還是往日那個態度,便又心寬起來,漸漸地又站定了他自己的立場了:一片真心顧全大局。於是當杜竹齋提起了內地土匪如毛的時候,李玉亭就望著吳蓀甫的面孔,鄭重地說道:

「原來嶽州失陷不是謠傳,倒是真的!」

「真的麼?那也是意中之事!長沙孤城難守,張桂軍自然要分兵取嶽州。」

吳蓀甫隨隨便便地回答,又微笑了。杜竹齋在那邊點頭。

李玉亭一怔,忍不住失聲叫道:

「取嶽州不是張桂軍呢!是共黨彭德懷的紅軍!蓀甫,難道你這裡沒有接到這個訊息?」

「謠言!故意架到共黨頭上的!」

蓀甫又是淡淡地回答,翻起眼睛看那籠裡的鸚鵡剝落花生。

李玉亭跟著吳蓀甫的眼光也對那鸚鵡看了一眼,心裡倒沒有了主意,然而他對於日本人方面訊息的信仰心是非常堅定的,他立刻斷定吳蓀甫是受了另一方面宣傳的矇蔽。他轉眼看著杜竹齋,很固執地說:

「確是紅軍!蓀甫得的訊息怕有些作用。據說是正當張桂軍逼近長沙的時候,共黨也進攻嶽州。兩處是差不多同時失陷的!蓀甫,平心而論,張桂軍這次打湖南,不免是替共黨造機會。可不是麼,竹齋,他們就在隴海線上分個雌雄也算了罷,何必又牽惹到共黨遍地的湖南省呢?」

杜竹齋點頭,卻不作聲。吳蓀甫還是微笑,但眉尖兒有點皺了。李玉亭乘勢又接下去說,神氣很興奮:

「現在大局就愈弄愈複雜了。大江的南北都是兵火。江西的共產黨也在那裡蠢動。武漢方面兵力單薄,離漢口六十里的地面就有共黨的游擊隊!沙市,宜昌一帶,雜牌軍和紅軍變做了貓鼠同穴而居──」

「對了!前幾天孫吉人那輪船局裡有一條下水輪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了去,到現在還查不出下落,也不知道是雜牌軍隊扣了去呢,還是共匪扣了去!」

吳蓀甫打斷了李玉亭的議論,很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但只伸一伸腿,就又坐下去。

「孫吉翁可真走的黑運!江北的長途汽車被徵發了,川江輪船卻又失蹤;聽說還是去年新打的一條船,下水不滿六個月,造價三十萬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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