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6)

「竹齋方面,我和他談過兩次。他大致可以加入。但總得過了端陽節,他才能正式決定。──他這人就是把細得很,這也是他的好處。望過去八分把握是有的!前天晚上,我們不是決定了『寧缺毋濫』的宗旨麼?如果捏定這個宗旨,那麼,朱吟秋、陳君宜、周仲偉一班人,只好不去招呼他們了,究竟怎樣,那就要請和翁、雲翁兩位來決定了。」

「那不是人太少了麼?」

唐雲山慌忙搶著問,無端地又哈哈大笑。

吳蓀甫微笑,不回答。他知道性急的唐雲山一心只想拉攏大小不同的企業家來組織一個團體作政治上的運用,至於企業界中鉤心鬥角的內幕,唐雲山老實是全外行。曾經遊歷歐美的吳蓀甫自然也不是什麼「在商言商」的舊人物,但他無論如何是企業家,他雖然用一隻眼睛望著政治,那另一隻眼睛,卻總是朝著企業上的利害關係,而且是永不倦怠地注視著。

此時王和甫摸著他的兩撇細鬍子,笑迷迷地在一旁點頭;看見吳蓀甫微微一笑而不回答唐雲山的詢問,王和甫就說:

「雲翁的意思是恐怕別人家來拉了他們去罷?──這倒不必過慮。兄弟本來以為周仲偉和陳君宜兩位是買辦出身,手面總不至十分小,所以存心拉攏,後來蓀甫兄說明白了,才知道他們兩位只有一塊空招牌。我們不論是辦個銀行,或是別的什麼,總是實事求是,不能幹買空賣空的勾當。──哎,蓀翁,你說對不對?」

「得了!我就服從多數。──孫吉翁有一個草案在這裡,就提出來好麼?」

唐雲山又是搶著說,眼光在吳王二人臉上兜一個圈子,就開啟他的文書皮包,取出一個大封套來。

這所謂「草案」只是一張紙,短短几行字,包含著三個要點:一,資本五百萬元,先收三分之一;二,幾種新企業的計畫──紡織業、長途汽車、礦山、應用化學工業;三,幾種已成企業的救濟──某絲廠、綢廠、輪船局,等等:這都是他們上次商量時已經談過了的,現在不過由孫吉人寫成書面罷了。

吳蓀甫拿著那「草案」,一面在看,一面就從那紙上聳起了偉大憧憬的機構來:高大的煙囪如林,在吐著黑煙;輪船在乘風破浪,汽車在駛過原野。他不由得微微笑了。而他這理想未必完全是架空的。富有實際經驗的他很知道事業起點不妨小,可是計畫中的規模不能不大。三四年前他熱心於發展故鄉的時候,也是取了這樣的政策。那時,他打算以一個發電廠為基礎,建築起「雙橋王國」來。他亦未始沒有相當成就,但是僅僅十萬人口的雙橋鎮何足以供迴旋,比起目前這計畫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麼想著的吳蓀甫,便覺得雙橋鎮的失陷不算得怎樣一回了不起的打擊了,他興奮得臉上的皰又一個一個冒著熱氣,把「草案」放在桌子上,他看著王和甫正想發言,不料唐雲山又說出幾句古怪的話來:

「剛才不是說過不去招呼朱吟秋他們麼?然而『草案』上的『救濟』項下卻又列入了他們三個人的廠,這中間豈不是有點自相矛盾?──哈,哈,我是外行,不過想到了就總要問。」

唐雲山放低了聲音,頗有幾分鬼鬼祟祟的神氣;似乎他雖則不盡明白此中奧妙,卻也有幾分覺得了。

吳蓀甫和王和甫都笑起來了。他們對看了一眼,又望著唐雲山的似乎狡猾又似乎老實的臉孔。唐雲山自己就放聲大笑。他估量來未必能夠得到回答了,就打算轉變談話的方向,鄭重地從桌上拿起那份「草案」來,希望從這中間找出發言的資料。

但是吳蓀甫卻一手搶了那「草案」去,對唐雲山說:

「雲山,你這一問很有意思,反正你不是外人,將來我們的銀行或是什麼,要請你出面做經理的,凡事你總得都有點門路,──我們不主張朱吟秋他們加入我們的公司,為的他們沒有實力,加進來也是掛名而已,不能幫助我們的公司發達。可是他們的企業到底是中國人的工業,現在他們維持不下,難免要弄到關門大吉,那也是中國工業的損失,如果他們竟盤給外國人,那麼外國工業在中國的勢力便增加一分,對於中國工業更加不利了。所以為中國工業前途計,我們還是要『救濟』他們!凡是這份『草案』上開列的打算加以『救濟』的幾項企業,都是遵照這個宗旨定了下來的。」

劃然停止了,吳蓀甫「義形於色」地舉起左手的食指在桌子邊上猛擊一下。他這一番話,又懇切,又明晰,倒使得唐雲山感覺到自己先前的猜度──以為中間有幾分奧妙,未免太不光明正大了。不獨唐雲山,就是笑容不離嘴角的王和甫也很肅然。他心裡佩服吳蓀甫的排程真不錯,同時忍不住也來發表一些公忠愛國的意見:

「對呀!三爺的話,真是救國名言!中國辦實業算來也有五六十年了,除掉前清時代李鴻章、張之洞一班人官辦的實業不算,其餘商辦的也就不少;可是成績在哪兒呀?還不是為的辦理不善,虧本停歇,結局多半跑到洋商手裡去了。──雲翁,你要知道,一種企業放在不會經營的冤大頭手裡,是真可惜又可嘆!對於他個人,對於國家,都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末了,徒然便宜洋商。所以我們的公司在這上頭一定不能夠含糊,──哪怕是至親好友,我們還是勸他少招些煩惱,乾乾脆脆讓給有本事的人去幹多麼好!」

王和甫的話還沒完,唐雲山早又哈哈大笑起來了;他畢竟是聰敏人,現在是什麼都理會過來了。

於是他們三位接著便討論到「草案」上計畫著的幾種新企業。現在,唐雲山不但不復是「外行」,而且幾乎有幾分「專家」的氣概了。他接連把孫總理遺著《建國方略》中「實力建設」的文字背誦了好幾段;他說:現在的軍事一結束,真正民主政治就馬上會實現,那麼孫總理所昭示的「東方大港」和「四大幹路」一定不久就可以完成,因而他們這公司預擬的投資地點應該是鄰近「東方大港」和「四大幹路」的沿線。他一面說,一面又開啟他的文書皮包,掏出一張地圖來,用鉛筆在地圖上點了好些黑點子,又滔滔地加以解釋,末後他好像已經辦完了一樁大事似的鬆一口氣,對著王吳兩位企業家說:

「贊成麼?孫吉翁是很以為然的。回頭我還可以就照我這番話作成書面的詳細計畫,將來銀行開辦,動手招股的時候,就跟招股廣告一同登載,豈不是好!」

王和甫沒有什麼不贊成,但也沒有直捷表示,只把眼光釘在吳蓀甫臉上,等待這位足智多謀而又有決斷的「三爺」先來表示意見。

然而真奇怪。向來是氣魄不凡,動輒大刀闊斧的吳蓀甫此時卻沉著臉兒沉吟了。在他的眼光中,似乎「東方大港」和「四大幹路」頗有海上三神山之概。他是理想的,同時也是實際的;他相信凡事必須有大規模的計劃作為開始的草案,和終極的標幟,但如果這大規模計畫本身是建築在空虛的又一大規模計畫上,那也是他所不取的。他沉吟了一會兒,終於笑起來說:

「好!可以贊成的。大招牌也要一個。可是,我們把計畫分做兩部分罷:雲山說的是對外的,公開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是我們最終的目標。至於孫吉翁的原『草案』便是對內的,不公開的一部分,我們在最近將來就要著手去辦的。這麼,我們公司眼前既有事業好做,將來『東方大港』之類完成了的時候,我們的事業就更多了。王和翁,你說怎樣?」

「妙極了!三爺的划算決不會錯到哪裡去的!哈!哈!」

王和甫心悅誠服地滿口贊成著。

此時當差高昇忽然跑進來,在吳蓀甫的耳朵邊說了幾句。大家看見蓀甫臉上的肌肉似乎一跳。隨即蓀甫站起來很匆忙地對王和甫、唐雲山兩位告了「少陪」,就跑出去了。

大客廳裡的兩位暫時毫無動作。只有唐雲山的禿頂,閃閃地放著油光,還有他抽香菸噴出來的成圈兒的白煙,像魚吐泡沫似的一個一個從他嘴裡出來往上騰。俄而他把半截香菸往菸灰盤裡一丟,自言自語地說:

「資本五百萬,暫收三分之一,──一百五十萬光景;那,那,夠辦些什麼事呀。」

他看了王和甫一眼。王和甫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得,閉了眼睛在那裡養神,但也許在那裡盤算什麼。雲山又拿過那張「草案」來看,數一數上面預擬的新企業計畫,竟有五項之多,而且有重工業在內,便是他這「外行」看來,也覺得五百萬資本無論如何不夠,更不用說只有一百五十萬了。他忘其所以的大叫起來:

「呀,呀!這裡一個大毛病!大毛病!非等蓀甫來詳細商量不可!」

王和甫猛一驚,睜開眼來,看見唐雲山那種嚴重的神氣,忍不住笑了。但是最善於放聲大笑的唐雲山此時卻不笑。他只是一迭聲叫道:

「你看,你看!五百萬夠麼?」

恰好吳蓀甫也回來了。一眼看見了唐雲山的神氣,──右手的食指像一根銅尺似的直按在「草案」的第二項上,又聽得他連聲嚷著「五百萬夠麼?」吳蓀甫就什麼都明白了,可是他正因為剛才竹齋來的電話報告公債市場形勢不很樂觀,心頭在發悶,便由著唐雲山在那裡乾著急。

幸而王和甫也已經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就很簡單地解釋給唐雲山聽:

「雲翁,事情是一步一步來的,這幾項新企業,並非同時開辦──」

「那麼,為什麼前天我們已經談到了立刻要去部裡領執照呢?」

唐雲山打斷了王和甫的解釋,眼睛望著吳蓀甫。

「先領了執照就好比我們上戲園子先定了座位。」

回答的還是王和甫,似乎對於唐雲山的「太外行」有一點不耐煩了。

「再說句老實話,我們公司成立了以後,第一樁事情還不是辦『新』的,而是『救濟』那些搖搖欲倒的『舊』企業。不過新座兒也是不能不趕早預定呀。」

吳蓀甫也說話了,沉重地落坐在一張椅子裡。然而唐雲山立刻又來了反問:

「不錯,救濟!如果人家不願受我們的『救濟』呢?豈不是一百五十萬的資本也會呆起來?」

「一定要他們不得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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