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5)

俄而沉重的腳步聲驚醒了曾滄海的沉思。兒子家駒,一個相貌極醜的野馬似的十九歲青年,站在曾老頭子的面前了。將手裡的一本什麼書拍的丟在一張椅子裡,這曾家駒就在煙榻旁邊的方凳上坐了,臉對著他的父親。

「阿駒,吳府上老太爺死了。你的蓀甫表哥有電報來。你在鎮上反正沒有事,明天就到上海去弔喪,帶便託蓀甫給你找個差使。」

不等兒子開口,曾滄海就先把剛剛盤算好的主意慢慢地說了出來;可是什麼「老的,小的,煞火」,還是在他心裡糾纏不清。

「我不去!我有要緊使用,馬上給我幾十塊錢!」

「什麼!又來要錢了!哎,你不知道錢財來的不容易呀!什麼使用?先要說個明白!」

曾滄海吃驚地說,一骨碌就翻身坐起來。但是兒子並不立刻回答,先在腰間掏摸了一會兒,就掏出一小塊黑色的硬紙片來,一直送到他老子的鼻子邊,很傲慢地喊道:

「什麼使用!我就要大請客啦!你看,這是什麼東西?」

曾滄海眼快,並又心靈,一瞧那黑色硬紙片,就知道是「中國國民黨黨證」;這一樂非同小可,他一手奪過來,揉了揉眼睛,湊在煙燈上仔細再看;可不是當真!「某省某縣第某區黨員證第二十三號」,上面還貼上著曾家駒的小影。──「還是第二十三名呢!」老頭子欣欣然自言自語地說,從煙盤裡拿過那副老光眼鏡來戴好了,又仔細驗看那印在黨證上面的黨部關防的印文。末了,這才恭而敬之地踱到兒子跟前交還這證書,連聲鄭重囑咐:

「收藏好了,收藏好了!」

接著,他又呵呵大笑,拍著兒子的肩膀說:

「這就出山了!我原說的,虎門無犬種!──自然要大請客羅!今晚上你請小朋友,幾十塊錢怕不夠罷?回頭我給你一百。明晚,我們的老世交,也得請一次。慢著,還有大事!──抽完了這筒煙再說。」

於是老頭子興沖沖地爬上煙榻,呼呼地用勁抽菸;曾家駒滿臉得意,卻揀不出話來吹,便也往煙榻上一橫。他當真很小心地把黨員證藏在內面衣服的口袋裡。但他這重視黨證的心理和曾滄海就有點不同;他知道有了這東西,便可以常常向老頭子逼出大把的錢來放開手面花用。

曾滄海一口氣抽完了一筒煙,拿起煙盤裡的茶壺來,嘴對嘴汩汩地灌了幾口,放下了茶壺,輕聲說道:

「阿駒!我探得了一個重要訊息,正想上公安局去報告。現在就派你去罷!你剛進了黨,正要露露臉,辦一件大事,掛一個頭功!──哈,機會也真湊巧,今天是雙喜臨門了!」

聽說是要他到公安分局去辦什麼事,曾家駒就楞住了。他瞪出一對圓眼睛,只顧呆呆地對著他父親瞧。顯然是他對於這件事十二分的不踴躍,並且也不知道怎樣去和公安分局打交道。

「噯,──還有幾分上場怯!」

曾滄海又愛惜又責備似的說,接連搖了兩次頭;於是他突又轉口問道:

「阿駒,你知道鎮上的私煙燈共有多少?前街雜貨店裡的三姑娘做的哪幾戶客人?還有,卡子上一個月的私貨漏進多少?」

曾家駒又是瞠目不能對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類;可是要問他某某私娼做的幾戶客人或是私煙燈有多少,漏稅的私貨有多少,那他是做夢也沒想到。

曾滄海拍著大腿呵呵地笑了:

「怎麼?到底年青人不知道隨時隨地留心。噯,阿駒,你現在是黨老爺了,地面上的情形一點不熟悉,你這黨老爺怎麼幹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鑽縫兒,難道等著人家來請麼?──不過,你也不用發憂,還有你老子是『識途老馬』,慢慢地來指撥你罷!」

小曾的臉,現在紅起來了,也許是聽了老子的「庭訓」,有點慚愧;但也許是一百塊錢尚未到手,有點不耐煩。他堵起了嘴,總不作聲。恰好那時候,他的老婆抱著小孩子進來了,滿臉的不高興,將小孩子放在一張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著,轉臉就對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麼話要講。

但是小孩子不讓她開口,哇哇地哭起來了;同時一泡尿直淋,淌滿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駒皺了眉頭,臉上的橫肉一條一條都起了稜,猛的一跳就從煙榻上坐起來,正想叱罵他的老婆,卻瞥眼看見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腳下有一本書,──正是他剛才帶來的那一本,小孩子的兩隻腳正在書面亂踢亂踏。

「嘿!小畜生!」

曾家駒一聲怒吼,縱步跳到孩子身邊,粗暴地從孩子的腳下扯出那本書來看時,已經是又溼又破碎,不成樣子了。孩子的身體一晃,幾乎倒撞下椅子來,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撲在母親懷裡,只把一張小嘴張得很大。

從兒子手裡看明白了那本溼淋淋的書原來是《三民主義》的時候,曾滄海的臉色陡的變了。他跳起來跺著腳,看著兒子的臉,連聲叫苦道:

「糟了!糟了!這就同前清時代的《聖諭廣訓》一樣的東西,應該供在大廳裡天然几上的香爐面前,才是正辦,怎麼讓小孩子撒了尿呀!給外邊人曉得了,你這腦袋還保得住麼?該死,糟了!」

此時被嚇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聲哭出來了。曾家駒原也不很瞭然於父親的叫苦連天,但總之是覺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氣,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親的哭聲,小曾的叫罵,混成一片。曾滄海搖頭嘆氣,只顧抽菸,隨後想起還有大事須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鬧聲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熱鬧。這雙橋鎮,有將近十萬的人口,兩三家錢莊、當鋪、銀樓,還有吳蓀甫獨力經營的電力廠、米廠、油坊。這都是近來四五年內興起來的。

曾滄海一面走,一面觀看那新發達的市面,以及種種都市化的娛樂,便想到現在掙錢的法門比起他做「土皇帝」的當年來,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如果這兩三年的他,不走黑運,那麼,在這繁華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撈進十萬八千麼?雖說現在已經有了捲土重來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點悵悵。他的腳步就慢起來了。到得太白樓酒館的前面,因為人多,他簡直站住了。

忽然人叢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滄海,劈頭問道:

「這個時候你上哪裡去呀?」

曾滄海回頭一看,認得是土販李四;在某一點上,他和這李四原是不拘形跡的密友,但此時在眾目昭彰的大街上,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簡直好像已經和曾滄海平等了,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誇的曾滄海委實是太難堪了。但是又不便發作。跟著雙橋鎮的日漸都市化,這李四的潛勢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脹。有「土」斯有「財」,便也有「實力」:老地頭蛇的曾滄海豈有不知道?因此他雖然老大不高興,卻竭力忍住了,反倒點頭招呼,微笑著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點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擱一件的了!」

李四很賣弄似的說,並且語氣中還有幾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長。

「為什麼?難道分局長換了人麼?」

曾滄海實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幾分譏諷的口吻冷冷地反問。可是話剛出口,他又後悔不該得罪這位神通廣大的李四。

然而運氣得很,李四並沒覺到曾滄海的話中有核;他一把拉著曾滄海走到太白樓斜對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滄海耳朵邊,悄悄地說道:

「難道你沒有聽得風聲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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