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2)

濛濛的細雨現在也變成了傾盆直瀉。風也有點刺骨。到了家從車裡出來時,吳蓀甫猛然打一個寒噤,渾身汗毛都直豎了。阿萱和林佩珊在大餐間裡高聲嚷笑著,恰在吳蓀甫走過的時候,阿萱衝了出來,手裡拿一本什麼書,背後是林佩珊追著。吳蓀甫皺著眉頭,別轉臉就走過了。他近來已經沒有精神顧到這些小事,並且四小姐的反抗也使他在家庭中的威權無形中縮小,至少是阿萱已經比先前放肆些了。

到書房裡坐定後,吳蓀甫吩咐當差的第一個命令是「請丁醫生」,第二個命令是「生客拜訪,一概擋駕」!他還有第三個命令正待發出,忽然書桌上一封電報轉移了他的注意,於是一擺手叫當差退出,他就看那電報。

這是唐雲山從香港打來的電報,三五十個字,沒有翻出。吳蓀甫拿起電報號碼本子翻了七八個字,就把那還沒發出的第三個命令簡直忘記得精光了。可是猛可地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隨手丟開那電報,抓起電話筒來。他躊躇了一下,終於叫著杜竹齋公館的號頭。在問明瞭竹齋的行蹤以後,吳蓀甫臉上有點笑容了。萬分之一的希望又在他心頭擴大而成為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三十!

而在這再燃旺的希望上又加了一勺油的,是唐雲山那電報居然是好訊息:他報告了事務順手,時局有轉機,並且他在香港亦已接洽好若干工商界有力份子,益中公司尚可捲土重來;最後,他說即日要回上海。

吳蓀甫忍不住獨自個哈哈笑了。可不是皇天不負苦心人麼!

然而這一團高興轉瞬便又冷卻。吳蓀甫嘴角上雖則還掛著笑影,但已經是苦笑了。什麼香港的工商界有力份子接洽得有了眉目,也許是空心湯圓罷?而且這樣的「空心湯圓」,唐雲山已經來過不止一次了!再者,即使今回的「湯圓」未必仍舊「空心」,然而遠水救得近火麼?這裡公債市場上的決戰至遲明天要分勝敗呀!吳蓀甫他們所爭者就是「現在」;「現在」就是一切,「現在」就是「真實」!

而且即使今回不是「空心湯圓」,吳蓀甫也不能不怪唐雲山太糊塗了。不是屢次有電報給他:弄到了款子就立即電匯來麼?現在卻依然只是一封空電報!即日要回上海罷?倒好像香港還是十八世紀,通行大元寶,非他自己帶來不可似的!

人家在火裡,他倒在水裡呀!

這麼想著的吳蓀甫,臉上就連那苦笑的影子也沒有了。一場空歡喜以後的苦悶比沒有過那場歡喜更加厲害。剛翻完那電報的時候他本想打一個電話給孫吉人他們報告這喜訊,現在卻沒有那股勇氣了。他坐在椅子裡捧著頭,就覺得頭裡是火燒一般;他站起來踱了幾步,卻又是一步一個寒噤,背脊上冷水直澆。他坐了又站起,站起了又坐,就好像忽而掉在火堆裡,忽而又滾到冰窖。

他只好承認自己是生病了。不錯!自從上次他廠裡罷工以來,他就得了這怪病,而且常常要發作。而剛才他在交易所裡竟至於暈厥!莫非也就是初步的腦充血?老太爺是腦充血去世的!「怎麼丁醫生還沒見來?該死!緩急之際,竟沒有一個人可靠!」──吳蓀甫無端遷怒到不相干的第三者了!

突然,電話鈴響了。唧令令那聲音聽去是多麼焦急。

吳蓀甫全身的肉都跳了起來。他知道這一定是孫吉人他們來報告市場情形;他拿起那聽筒的時候,手也抖了;他咬緊了牙關,沒有力氣似的叫了兩聲「喂」,就屏息靜聽那生死關頭的報告。然而意外地他的眉毛一挺,眼睛裡又有些光彩,接著他又居然笑了一笑。

「哦,──漲上了又跌麼!──哦!跌進三十三塊麼?──哎,哎!──可惜!──看去是『多頭』的胃口已經軟弱麼?哈──編遣剛開盤麼?──怎麼?──打算再丟擲二百萬?──保證金記賬?──我贊成!──剛才雲山來了電報,那邊有把握。──對了,我們不妨放手幹一幹!──款子還沒匯來,可是我們要放手幹一幹!──哦,那麼老趙也是孤注一擲了,半斤對八兩!──哦,可見是韓孟翔真該死呀!沒有他去報告了我們的情形,老趙昨天就要膽小!──不錯!回頭總得給這小子一點顏色看看!──竹齋麼?早到了交易所了!──你們沒有看見他麼?找一找罷!──哦──」

吳蓀甫掛上了聽筒,臉色突又放沉了。這不是憂悶,這是震怒。韓孟翔那樣靠不住,最不該!況且還有劉玉英!這不要臉的,兩頭做內線!多少大事壞在這種「部下」沒良心,不忠實!吳蓀甫想起了恨得牙癢癢地。他是向來公道,從沒待虧了誰,可是人家都「以怨報德」!不必說姓韓姓劉的了,就是自己的嫡親妹子四小姐也不諒解,把他當作老虎似的,甚至逃走出去不肯回來!

一陣怒火像亂箭一般直攢心頭,吳蓀甫全身都發抖了。他鐵青著臉,咬緊牙齒在屋子裡疾走。近來他的威嚴破壞到不成個樣子了!他必須振作一番!眼前這交易所公債關口一過,他必須重建既往的威權!在社會上,在家庭中,他必須仍舊是一個威嚴神聖的化身!他一邊走,一邊想,預許給自己很多的期望,很多的未來計畫!專等眼前這公債市場的鬥爭告一個有利的段落,他就要一一開始的!

電話鈴猛可地又響了,依然是那麼急!

這回吳蓀甫為的先就吃過「定心丸」,便不像剛才那樣慌張,他的手拿起那聽筒,堅定而且靈快。他一聽那聲音,就回叫道:

「你是和甫麼?──哦,哦,你說呀!不要緊!你說!」

窗外猛起了狂風,園子裡樹聲怒吼。聽著電話的吳蓀甫突然變了色,銳聲叫道:

「什麼!漲了麼?──有人乘我們壓低了價錢就扒進!──哦!不是老趙,是新戶頭?是誰,是誰?──呀!是竹齋麼?──咳咳!──我們大勢已去了呀!──」

拍達!吳蓀甫擲聽筒在桌子上,退一步,就倒在沙發裡,直瞪了眼睛,只是喘氣。不料竹齋又是這一手!大事卻壞在他手裡!那麼,昨晚上對他開誠佈公那番話,把市場上虛虛實實的內情都告訴了他的那番話,豈不是成了開門揖盜麼?──「咳!眾叛親離!我,吳蓀甫,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了人的!」只是這一個意思在吳蓀甫心上猛捶。他驀地一聲獰笑,跳起來搶到書桌邊,一手拉開了抽屜,抓出一枝手槍來,就把槍口對準了自己胸口。他的臉色黑裡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來似的。

窗外是狂風怒吼,斜腳雨打那窗上的玻璃,達達達地。可是那手槍沒有放射。吳蓀甫長嘆一聲,身體落在那轉輪椅子裡,手槍掉在地下。恰好這時候,當差李貴引著丁醫生進來了。

吳蓀甫蹶然躍起,對丁醫生獰笑著叫道:

「剛才險些兒發生一件事,要你費神;可是現在沒有了。既然來了,請坐一坐!」

丁醫生愕然聳聳肩膀,還沒開口,吳蓀甫早又轉過身去抓起了那電話筒,再打電話。這回是打到他廠裡去了。他問明瞭是屠維嶽時,就只厲聲吩咐一句:「明天全廠停工!」他再不理睬聽筒中那吱吱的聲音,一手掛上了,就轉臉看著丁醫生微微笑著說:

「丁醫生,你說避暑是往哪裡去好些?我想吹點海風呢!」

「那就是青島罷!再不然,遠一些,就是秦皇島也行!」

「那麼牯嶺呢?」

「牯嶺也是好的,可沒有海風,況且這幾天聽說紅軍打吉安,長沙被圍,南昌、九江都很吃緊!──」

「哈哈哈,這不要緊!我正想去看看那紅軍是怎樣的三頭六臂了不起!光景也不過是匪!一向是大家不注意,縱容了出來的!可是,丁醫生,請你坐一會兒,我去吩咐了幾句話就來。」

吳蓀甫異樣地狂笑著,站起身來就走出了那書房,一直跑上樓去。現在知道什麼都完了,他倒又鎮靜起來了;他輕步跑進了自己房裡,看見少奶奶倦倚在靠窗的沙發上看一本書。

「佩瑤!趕快叫他們收拾,今天晚上我們就要上輪船出碼頭。避暑去!」

少奶奶猛一怔,霍地站了起來;她那膝頭的書就掉在地上,書中間又飛出一朵乾枯了的白玫瑰。這書,這枯花,吳蓀甫今回是第三次看見了,但和上兩次一樣,今回又是萬事牽心,滑過了注意。少奶奶紅著臉,朝地下瞥了一眼,惘然回答:

「那不是太侷促了麼?可是,也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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