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2 / 2)

小說:四世同堂簡介 作者:老舍

“好玩?告訴你,我的小姐!”大赤包故意沉著臉說:“你也該找點正經事作,別老招貓遞狗兒的給我添麻煩!”“是的!是的!”曉荷板著臉,作出老父親教訓兒女的樣子。“你也老大不小的啦,應當,應當,”他想不起女兒應當去作些什麼。

“媽!”招弟的臉上也嚴肅起來。“現在我有兩件事可以作。一件是暫時的,一件是長久的。暫時的是去練習滑冰。”“那——”曉荷怕溜冰有危險。

“別插嘴,聽她說!”大赤包把他的話截回去。“聽說在過新年的時候,要舉行滑冰大會,在北海。媽,我告訴你,你可別再告訴別人哪!我,勾瑪麗,還有朱櫻,我們三個打算表演箇中日滿合作,看吧,準得叫好!”“這想得好!”大赤包笑了一下。她以為這不單使女兒有點“正經”事作,而且還可以大出風頭,使招弟成為報紙上的資料與雜誌上的封面女郎。能這樣,招弟是不愁不惹起闊人與日本人的注意的。“我一定送個頂大頂大的銀盃去。我的銀盃,再由你得回來,自家便宜了自家,這才俏皮!”“這想得更好!”曉荷誇讚了一聲。

“那個長久的,是這樣,等溜冰大會過去,我打算正正經經的學幾齣戲。”招弟鄭重的陳說:“媽,你看,人家小姐們都會唱,我有嗓子,閒著也是閒著,何不好好的學學呢?學會了幾齣,拍,一登臺,多抖啊!要是唱紅了,我也上天津,上海,大連,青島,和東京!對不對?”

“我贊成這個計劃!”曉荷搶著說。“我看出來,現在幹什麼也不能大紅大紫,除了作官和唱戲!你看,坤角兒有幾個不一出來就紅的,只要行頭好,有人捧,三下兩下子就掛頭牌。講捧角,咱們內行!只要你肯下工夫,我保險你成功!”“是呀!”招弟興高采烈的說:“就是說!我真要成了功,爸爸你拴個班子,不比老這麼閒著強?”

“的確!的確!”曉荷連連的點頭。

“跟誰去學呢?”大赤包問。

“小文夫婦不是很現成嗎?”招弟很有韜略似的說:“小文的胡琴是人所共知,小文太太又是名票,我去學又方便!媽,你聽著!”招弟臉朝了牆,揚著點頭,輕咳了一下,開始唱倒板:“兒夫一去不回還”她的嗓子有點悶,可是很有中氣。“還真不壞!真不壞!應當學程硯秋,準成!”曉荷熱烈的誇讚。

“媽,怎樣?”招弟彷彿以為爸爸的意見完全不算數兒,所以轉過臉來問媽媽。

“還好!”大赤包自己不會唱,也不懂別人唱的好壞,可是她的氣派表示出自己非常的懂行。“曉荷,我先囑咐好了你,招弟要是學戲去,你可不準往文家亂跑!”

曉荷本想借機會,陪著女兒去多看看小文太太,所以極力的促成這件事。哪知道,大赤包,比他更精細。“我決不去裹亂,我專等著給我們二小姐成班子!是不是,招弟?”他扯著臉把心中的難過遮掩過去。

桐芳大失所望,頗想用毒藥把大赤包毒死,而後她自己也自盡。可是,錢先生的話還時常在她心中打轉,她不肯把自己的命就那麼輕輕的送掉。她須忍耐,再等機會。在等待機會的時節,她須向大赤包屈膝,好躲開被送進窯子去的危險。她不便直接的向大赤包遞降表,而決定親近招弟。她知道招弟現在有左右大赤包的能力。她陪著招弟去練習滑冰,在一些小小的過節上都把招弟伺候得舒舒服服。慢慢的,這個策略發生了預期的效果。招弟並沒有為她對媽媽求情,可是在媽媽要發脾氣的時候,總設法教怒氣不一直的衝到桐芳的頭上去。這樣,桐芳把自己安頓下,靜待時機。

高亦陀見李空山敗下陣去,趕緊打了個跟斗,拚命的巴結大赤包。倒好象與李空山是世仇似的,只要一說起話來,他便狠毒的咒詛李空山。

連曉荷都看出點來,亦陀是兩面漢奸,見風使舵。可是大赤包依然信任他,喜愛他。她的心術不正,手段毒辣,對誰都肯下毒手。但是,她到底是個人,是個婦人。在她的有毒汁的心裡,多少還有點“人”的感情,所以她也要表示一點慈愛與母性。她愛招弟和亦陀,她閉上眼愛他們,因為一睜眼她就也想陰狠的收拾他們了。因此,無論亦陀是怎樣的虛情假意,她總不肯放棄了他;無論別人怎樣說亦陀的壞話,她還是照舊的信任他。她這點拗勁兒恐怕也就是多少男女英雄失敗了的原因。她覺得自己非常的偉大,可是會被一條哈巴狗或一隻小花貓把她領到地獄裡去。

亦陀不單只是消極的咒罵李空山,也積極的給大赤包出主意。他很委婉的指出來:李空山和祁瑞豐都丟了官,這雖然是他們自己的過錯,可是多少也有點“伴君如伴虎”的意味在內。日本人小氣,不容易伺候。所以,他以為大赤包應當趕快的,加緊的,弄錢,以防萬一。大赤包覺得這確是忠告,馬上決定增加妓女們給她獻金的數目。高亦陀還看出來:現在北平已經成了死地,作生意沒有貨物,也賺不到錢,而且要納很多的稅。要在這塊死地上摳幾個錢,只有買房子,因為日本人來要住房,四郊的難民來也要住房。房租的收入要比將本圖利的作生意有更大的來頭。大赤包也接受了這個意見,而且決定馬上買過一號的房來——假若房主不肯出脫,她便用日本人的名義強買。

把這些純粹為了大赤包的利益的計劃都供獻出,亦陀才又提出有關他自己的一個建議。他打算開一家體面的旅館,由大赤包出資本,他去經營。旅館要裝置得完美,專接貴客。在這個旅館裡,住客可以打牌聚賭,可以找女人——大赤包既是統制著明娼和暗娼,而高亦陀又是大赤包與娼妓們的中間人,他們倆必會很科學的給客人們找到最合適的“伴侶”。在這裡,住客還可以吸菸。煙,賭,娼,三樣俱備,而房間又雅緻舒服,高亦陀以為必定能生意興隆,財源茂盛。他負經營之責,只要個經理的名義與一份兒薪水,並不和大赤包按成數分賬。他只有一個小要求,就是允許他給住客們治花柳病和賣他的草藥——這項收入,大赤包也不得“抽稅”。

聽到這個計劃,大赤包感到更大的興趣,因為這比其他的事業更顯得有聲有色。她喜歡熱鬧。冠曉荷的口中直冒饞水,他心裡說:假若他能作這樣的旅館的經理,就是死在那裡,也自甘情願。但是,他並沒敢和亦陀競爭經理的職位,因為一來這計劃不是他出的,當然不好把亦陀一腳踢開;二來,作經理究竟不是作官,他是官場中人,不便輕於降低了身分。他只建議旅館裡還須添個舞廳,以便教高貴的女子也可以進來。

在生意經裡,“隔行利”是貪不得的。亦陀對開旅舍毫無經驗,他並沒有必能成功的把握與自信。他只是為利用這個旅館來宣傳他的醫道與草藥。假若旅館的營業失敗,那不過只丟了大赤包的錢。而他的專治花柳與草藥仍然會聲名廣播的。

大赤包是眼裡不揉沙子的人,向來不肯把金錢打了“水漂兒”玩。但是,現在她手裡有錢,她覺得只要有錢便萬事亨通,幹什麼都能成功。錢使她增多了野心,錢的力氣直從她的心裡往外頂,象蒸氣頂著壺蓋似的。她必須大鑼大鼓的幹一下。哼,煙,賭,娼,舞,集中到一處,不就是個“新世界”麼?國家已經改朝換代,她是開國的功臣,理應給人們一點新的東西看看,而且這新東西也正是日本人和中國人都喜歡要的。她覺得自己是應運而生的女豪傑,不單會賺錢,也會創造新的風氣,新的世界。她決定開辦這個旅館。

對於籌辦旅館的一切,冠曉荷都幫不上忙,可是也不甘心袖手旁觀。沒事兒他便找張紙亂畫,有時候是畫房間裡應當怎樣擺設桌椅床鋪,有時候是擬定旅舍的名字。“你們會跑腿,要用腦子可是還得找我來,”他微笑著對大家說。“從字號到每間屋裡的一桌一椅,都得要‘雅’,萬不能大紅大綠的俗不可耐!名字,我已想了不少,你們挑選吧,哪一個都不俗。看,綠芳園,琴館,迷香雅室,天外樓……都好,都雅!”這些字號,其實,都是他去過的妓院的招牌。正和開妓院的人一樣,他要雅,儘管雅的後面是男盜女娼。“雅”是中國藝術的生命泉源,也是中國文化上最賤劣的油漆。曉荷是地道的中國人,他在摸不到藝術的泉源的時候會拿起一小罐兒臭漆。

在設計這些雅事而外,他還給招弟們想出化裝滑冰用的服裝。他告訴她們到那天必須和演話劇似的給臉上抹上油,眼圈塗藍,臉蛋擦得特別的紅。“你們在湖心,人們立在岸上看,非把眉眼畫重了不可!”她們同意這個建議,而把他叫作老狐狸精,他非常的高興。他又給她們琢磨出衣服來:招弟代表中國,應當穿鵝黃的綢衫,上邊繡綠梅;勾瑪麗代表滿洲,穿滿清時貴婦人的氅衣,前後的補子都繡東北的地圖;朱櫻代表日本,穿繡櫻花的日本衫子。三位小姐都不戴帽,而用髮辮,大拉翅,與東洋蓬頭,分別中日滿。三位小姐,因為自己沒有腦子,就照計而行。

一晃兒過了新年,正月初五下午一點,在北海舉行化裝滑冰比賽。

過度愛和平的人沒有多少臉皮,而薄薄的臉皮一旦被剝了去,他們便把屈服叫作享受,忍辱苟安叫作明哲保身。北平人正在享受著屈辱。有錢的,沒錢的,都努力的吃過了餃子,穿上最好的衣裳;實在找不到齊整的衣服,他們會去借一件;而後到北海——今天不收門票——去看昇平的景象。他們忘了南苑的將士,會被炸彈炸飛了血肉,忘記了多少關在監獄裡受毒刑的親友,忘記了他們自己脖子上的鐵索,而要痛快的,有說有笑的,飽一飽眼福。他們似乎甘心吞吃日本人給他們預備下的包著糖衣的毒丸子。

有不少青年男女分外的興高采烈。他們已經習慣了給日本人排隊遊行,看熟了日本教師的面孔,學會了幾句東洋話,看慣了日本人辦的報紙。他們年歲雖輕,而學會了得過且過,他們還記得自己是中國人,可是不便為這個而不去快樂的參加滑冰。

到十二點,北海已裝滿了人。新春的太陽還不十分暖,可是一片晴光增加了大家心中的與身上的熱力。“海”上的堅冰微微有些細碎的麻坑,把積下的黃土都弄溼,發出些亮的光來。背陰的地方還有些積雪,也被暖氣給弄出許多小坑,象些酒窩兒似的。除了松柏,樹上沒有一個葉子,而樹枝卻象柔軟了許多,輕輕的在湖邊上,山石旁,擺動著。天很高很亮,淺藍的一片,處處象落著小小的金星。這亮光使白玉石的橋欄更潔白了一些,黃的綠的琉璃瓦與建築物上的各種顏色都更深,更分明,象剛剛畫好的彩畫。小白塔上的金頂發著照眼的金光,把海中全部的美麗彷彿要都帶到天上去。

這全部的美麗卻都被日本人的血手握著,它是美妙絕倫的俘獲品,和軍械,旗幟,與帶血痕的軍衣一樣的擺列在這裡,記念著暴力的勝利。湖邊,塔盤上,樹旁,道路中,走著沒有力量保護自己的人。他們已失去自己的歷史,可還在這美景中享受著恥辱的熱鬧。

參加比賽的人很多,十分之九是青年男女。他們是民族之花,現在變成了東洋人的玩具。只有幾個歲數大的,他們都是曾經在皇帝眼前溜過冰的人,現在要在日本人面前露一露身手,日本人是他們今天的主子。

五龍亭的兩個亭子作為化裝室,一個亭子作為司令臺。也不是怎麼一來,大赤包,便變成女化裝室的總指揮。她怒叱著這個,教訓著那個,又鼓勵著招弟,勾瑪麗,與朱櫻。亭子裡本來就很亂,有的女郎因看別人的化裝比自己出色,哭哭啼啼的要臨時撤退,有的女郎因忘帶了東西,高聲的責罵著跟來的人,有的女郎因穿少了衣服,凍得一勁兒打噴嚏,有的女郎自信必得錦標,高聲的唱歌……再加上大赤包的發威怒吼,亭子裡就好象關著一群餓壞了的母豹子。冠曉荷知道這裡不許男人進來,就立在外邊,時時的開開門縫往裡看一眼,招得裡邊狼嚎鬼叫的咒罵,而他覺得怪有趣,怪舒服。日本人不管這些雜亂無章。當他們要整齊嚴肅的時候,他們會用鞭子與刺刀把人們排成整齊的隊伍;當他們要放鬆一步,教大家“享受”的時候,他們會冷笑著象看一群小羊撒歡似的,不加以干涉。他們是貓,中國人是鼠,他們會在擒住鼠兒之後,還放開口,教它再跑兩步看看。

集合了。男左女右排成行列,先在冰上游行。女隊中,因為大赤包的調動,招弟這一組作了領隊。後邊的小姐們都撅著嘴亂罵。男隊裡,老一輩的看不起年輕的學生,而學生也看不起那些老頭子,於是彼此故意的亂撞,跌倒了好幾個。人到底還是未脫盡獸性,連這些以忍辱為和平的人也會你擠我,我碰你的比一比高低強弱,好教日本人看他們的笑話。他們給日本人證明了,凡是不敢殺敵的,必會自相踐踏。

冰上游行以後,分組表演。除了那幾個曾經在御前表演過的老人有些真的工夫,耍了些花樣,其餘的人都只會溜來溜去,沒有什麼出色的技藝。招弟這一組,三位小姐手拉著手,晃晃悠悠的好幾次幾乎跌下去,所以只溜了兩三分鐘,便退了出來。

可是,招弟這一組得了頭獎,三位小姐領了大赤包所贈的大銀盃。那些老手沒有一個得獎的。評判員們遵奉著日本人的意旨,只選取化裝的“正合孤意”,所以第一名是“中日滿合作”,第二名是“和平之神”——一個穿白衣的女郎,高舉著一面太陽旗,第三名是“偉大的皇軍”。至於溜冰的技術如何,評判員知道日本人不高興中國人會運動,身體強壯,所以根本不去理會。

領了銀盃,冠曉荷,大赤包,與三位小姐,高高興興的照了像,而後由招弟抱著銀盃在北海走了一圈。曉荷給她們提著冰鞋。

在漪瀾堂附近,他們看見了祁瑞豐,他們把頭扭過去,作為沒看見。

又走了幾步,他們遇見了藍東陽和胖菊子。東陽的胸前掛著評判的紅緞條,和菊子手拉著手。

冠曉荷和大赤包交換了眼神,馬上迎上前去。曉荷提著冰鞋,高高的拱手。“這還有什麼說的,喝你們的喜酒吧!”

東陽扯了扯臉上的肌肉,露了露黃門牙。胖菊子很安詳的笑了笑。他們倆是應運而生的亂世男女,所以不會紅臉與害羞。日本人所倡導的是孔孟的仁義道德,而真心去鼓勵的是汙濁與無恥。他們倆的行動是“奉天承運”。“你們可真夠朋友,”大赤包故意板著臉開玩笑,“連我告訴都不告訴一聲!該罰!說吧,罰你們慰勞這三位得獎的小姐,每人一杯紅茶,兩塊點心,行不行?”可是,沒等他們倆出聲,她就改了嘴,她知道東陽吝嗇。“算了吧,那是說著玩呢,我來請你們吧!就在這裡吧,三位小姐都累了,別再跑路。”

他們都進了漪瀾堂。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