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2 / 2)

“怎麼啦?老二!”祁老人問。

“完啦!她要離婚!”

“什麼?”

“離婚!”

“離——”離婚這一名詞雖然已風行了好多年,可是在祁老人口中還很生硬,說不慣。“她提出來的?新新!自古以來,有休妻,沒有休丈夫的!這簡直是胡鬧!”老人,在日本人打進城來,也沒感覺到這麼驚異與難堪。“你對她說了什麼呢?”“我?”瑞豐把臉上的手拿下來。“我說什麼,她都不聽!好的歹的都說了,她不聽!”

“你就不會把她扯回來,讓我教訓教訓她嗎?你也是胡塗鬼!”老人越說,氣越大,聲音也越高。“當初,我就不喜歡你們的婚姻,既沒看看八字兒,批一批婚,又沒請老人們相看相看;這可好,鬧出毛病來沒有?不聽老人言,禍患在眼前!這簡直把祁家的臉丟透了!”

老人這一頓吵嚷,把天佑太太與韻梅都招了來。兩個婦人沒開口問,心中已經明白了個大概。天佑太太心中極難過:說話吧,沒的可說;不說吧,又解決不了問題。責備老二吧,不忍;安慰他吧,又不甘心。教兒子去打架吧,不好;教他忍氣吞聲,答應離婚,又不大合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心中愁成了一個疙疸。同時,在老公公面前,她還不敢愁眉苦眼的;她得設法用笑臉掩蓋起心中的難過。

韻梅呢,心中另有一番難過。她怕離婚這兩個字。祁老人也不喜歡聽這兩個字,可是在他心裡,這兩個字之所以可怕到底是渺茫的,抽象的,正如同他常常慨嘆“人心不古”那麼不著邊際。他的怕“離婚”,正象他怕火車一樣,雖然他永沒有被火車碰倒的危險。韻梅的怕“離婚”,卻更具體一些。自從她被娶到祁家來,她就憂慮著也許有那麼一天,瑞宣會跑出去,不再回來,而一來二去,她的命運便結束在“離婚”上。她並不十分同情老二,而且討厭胖菊子。若單單的就事論事說,她會很爽快的告訴大家:“好說好散,教胖菊子幹她的去吧!”可是,她不敢這麼說。假若她贊成老二離婚,那麼,萬一瑞宣也來這麼一手呢?她想了半天,最好是一言不發。

兩位婦人既都不開口,祁老人自然樂得的順口開河的亂叨嘮。老人的叨嘮就等於年輕人歌唱,都是快意的事體。一會兒,他主張“教她滾!”一會兒,他又非把她找回來,好好圈她兩個月不可!他是獨力成家的人,見事向來不迷頭。現在,他可是老了,所遇到的事是他一輩子沒有處理過的,所以他沒了一定的主意。說來說去呢,他還是不肯輕易答應離婚,因為那樣一來,他的四世同堂的柱子就拆去一大根。

瑞豐的心中也很亂,打不定主意。他只用小眼向大家乞憐,他覺得自己是受了委屈的好人,所以大家理應同情他,憐愛他。他一會兒要落淚,一會兒又要笑出來,象個小三花臉。

晚間,瑞宣回來,一進門便被全家給包圍住。他,身子雖在家裡,心可是在重慶。在使館裡,他得到許多外面不曉得的情報。他知道戰事正在哪裡打得正激烈,知道敵機又在哪裡肆虐,知道敵軍在海南島登陸,和蘭州的空戰我們擊落了九架敵機,知道英國借給我們五百萬鎊,知道……知道的越多,他的心裡就越七上八下的不安。得到一個好訊息,他就自己發笑,同時厭惡那些以為中國已經亡了,而死心蹋地想在北平鬼混的人們。得到個壞訊息,他便由厭惡別人而改為厭惡自己,他自己為什麼不去為國效力呢。在他的心中,中國不僅沒有亡,而且還正拚命的掙扎奮鬥;中國不單是活著,而且是表現著活的力量與決心。這樣下去,中國必不會死亡,而世界各國也決不會永遠袖手旁觀。象詩人會夢見柳暗花明又一村似的,因為他關心國家,也就看見了國家的光明。因此,對於家中那些小小的雞毛蒜皮的事,他都不大注意。他的耳朵並沒有聾,可是近來往往聽不見家人說的話。他好象正思索著一道算術上的難題那樣的心不在焉。即使他想到家中的事,那些事也不會單獨的解決了,而須等國事有了辦法,才能有合理的處置。比如說:小順兒已經到了入學的年齡,可是他能教孩子去受奴化的教育嗎?不入學吧,他自己又沒工夫教孩子讀書識字。這便是個無可解決的問題,除非北平能很快的光復了。在思索這些小問題的時候,他才更感到一個人與國家的關係是何等的息息相關。人是魚,國家是水;離開水,只有死亡。

對瑞豐的事,他實在沒有精神去管。在厭煩之中,他想好一句很俏皮的話:“我不能替你去戀愛,也管不著你離婚!”可是,他不肯說出來。他是個沒出息的國民,可得充作“全能”的大哥。他是中國人,每個中國人都須負起一些無可奈何的責任,即使那些責任等於無聊。他細心的聽大家說,而後很和悅的發表了意見,雖然他準知道他的意見若被採納了,以後他便是“禍首”,誰都可以責備他。

“我看哪,老二,好不好冷靜一會兒,再慢慢的看有什麼發展呢?她也許是一時的衝動,而東陽也不見得真要她。暫時冷靜一點,說不定事情還有轉圈。”

“不!大哥!”老二把大哥叫得極親熱。“你不懂得她,她要幹什麼就一定往牛犄角里鑽,決不回頭!”

“要是那樣呢?”瑞宣還婆婆媽媽的說,“就不如干脆一刀兩斷,省得將來再出麻煩。你今天允許她離異,是你的大仁大義;等將來她再和東陽散了夥呢,你也就可以不必再管了!

在混亂裡發生的事,結果必還是混亂,你看是不是?”“我不能這麼便宜了藍東陽!”

“那麼,你要怎辦呢?”

“我沒主意!”

“老大!”祁老人發了話:“你說的對,一刀兩斷,幹她的去!省得日後搗麻煩!”老人本來不贊成離婚,可是怕將來再搗亂,所以改變了心意。“可有一件,咱們不能聽她怎麼說就怎麼辦,咱們得給她休書;不是她要離婚,是咱們休了她!”老人的小眼睛裡射出來智慧,覺得自己是個偉大的外交家似的。

“休她也罷,離婚也罷,總得老二拿主意!”瑞宣不敢太冒失,他知道老二丟了太太,會逼著哥哥替他再娶一房的。“休書,她未必肯接受。離婚呢,必須登報,我受不了!好嗎,我正在找事情作,人家要知道我是活王八,誰還肯幫我的忙?”老二頗費了些腦子,想出這些顧慮來。他的時代,他的教育,都使他在正經事上,不會思索,而在無聊的問題上,頗肯費一番心思。他的時代,一會兒尊孔,一會兒打倒孔聖人;一會兒提倡自由結婚,一會兒又恥笑離婚;一會兒提倡白話文,一會又說白話詩不算詩;所以,他既沒有學識,也就沒有一定的意見,而只好東一杓子撈住孔孟,西一杓子又撈到戀愛自由,而最後這一杓子撈到了王八。他是個可憐的陀螺,被哪條時代的鞭子一抽,他都要轉幾轉;等到轉完了,他不過是一塊小木頭。

“那麼,咱們再慢慢想十全十美的辦法吧!”瑞宣把討論暫時作個結束。

老二又和祖父去細細的究討,一直談到半夜,還是沒有結果。

第二天,瑞豐又去找胖菊子。她不見。瑞豐跑到城外去,順著護城河慢慢的遛。他想自殺。走幾步,他立住,呆呆的看著一塊墳地上的幾株松樹。四下無人,這是上吊的好地方。看著看著,他害了怕。松樹是那麼黑綠黑綠的,四下裡是那麼靜寂,他覺得孤單單的吊死在這裡,實在太沒趣味。樹上一隻老鴉呱的叫了一聲,他嚇了一跳,匆匆的走開,頭髮根上冒了汗,怪癢癢的。

河上的冰差不多已快化開,在冰窟窿的四圍已陷下許多,冒出清涼的水來。他在河坡上找了塊幹松有乾草的地方,墊上手絹兒,坐下。他覺得往冰窟窿裡一鑽,也不失為好辦法。可是,頭上的太陽是那麼晴暖,河坡上的草地是那麼鬆軟,小草在乾草的下面已發出極嫩極綠的小針兒來,而且發著一點香氣。他捨不得這個冬盡春來的世界。他也想起遊藝場,飯館,公園,和七姥姥八姨兒,心中就越發難過。淚成串的流下來,落在他的胸襟上。他沒有結束自己性命的勇氣,也沒有和藍東陽決一死戰的骨頭,他怕死。想來想去,他得到了中國人的最好的辦法:好死不如癩活著。他的生命只有一條,不象小草似的,可以死而復生。他的生命極可寶貴。他是祖父的孫子,父母的兒子,大哥的弟弟,他不能拋棄了他們,使他們流淚哭嚎。是的,儘管他已不是胖菊子的丈夫,究竟還是祖父的孫子,和……他死不得!況且,他已經很勇敢的想到自殺,很冒險的來到墳墓與河坡上,這也就夠了,何必跟自己太過不去呢!

淚流乾了,他還坐在那裡,怕萬一遇見人,看見他的紅眼圈。約摸著大概眼睛已復原了,他才立起來,還順著河邊走。在離他有一丈多遠的地方,平平正正的放著一頂帽子,他心中一動。既沒有自殺,而又拾一頂帽子,莫非否極泰來,要轉好運麼?他湊近了幾步,細看看,那還是一頂八成新的帽子,的確值得拾起來。往四外看了一看,沒有一個人。他極快的跑過去,把帽子抓到手中。下邊,是一顆人頭!被日本人活埋了的。他的心跳到口中來,趕緊鬆了手。帽子沒正扣在人頭上。他跑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帽子只罩住人頭的一半。象有鬼追著似的,他一氣跑到城門。

擦了擦汗,他的心定下來。他沒敢想日本人如何狠毒的問題,而只覺得能在這年月還活著,就算不錯。他決不再想自殺。好嗎,沒被日本人活埋了,而自己自動的鑽了冰窟窿,成什麼話呢!他心中還看得見那個人頭,黑黑的頭髮,一張怪秀氣的臉,大概不過三十歲,因為嘴上無須。那張臉與那頂帽子,都象是讀書人的。歲數,受過教育,體面,都和他自己差不多呀,他輕顫了一下。算了,算了,他不能再惹藍東陽;惹翻了東陽,他也會被日本人活埋在城外的。

受了點寒,又受了點驚,到了家他就發起燒來,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在他害病的時候,菊子已經和東陽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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