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2 / 3)

瑞豐想起來關於東陽的笑話。據說:東陽給女朋友買過的小梳子小手帕之類的禮物,在和她鬧翻了的時候,就詳細的開一張單子向她索要!瑞豐開始相信這笑話的真實,同時也就很為了難——他賠還不起那麼多錢,也沒有賠還的責任,可是藍東陽又是那麼蠻不講理!

“告訴你!”東陽滿臉的肌肉就象服了毒的壁虎似乎全部抽動著。“告訴你!不給錢,我會報告上去,你的弟弟逃出北平——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加入了游擊隊!你和他通氣!”

瑞豐的臉白了。他後悔,悔不該那麼無聊,把家事都說與東陽聽,為是表示親密!不過,後悔是沒用的,他須想應付困難的辦法。

他想不出辦法。由無聊中鬧出來的事往往是無法解決的。他著急!真要是那麼報告上去,得抄家!

他是最怕事的人。因為怕事,所以老實;因為老實,所以他自居為孝子賢孫。可是,孝子賢孫現在惹下了滅門之禍!他告訴過東陽,老三逃出去了。那純粹因為表示親密;假若還有別的原因的話,也不過是因為除了家長裡短,他並沒有什麼可對友人說的。他萬也沒想到東陽會硬說老三參加了游擊隊!他沒法辯駁,他覺得忽然的和日本憲兵,與憲兵的電椅皮鞭碰了面!他一向以為日本人是不會和他發生什麼太惡劣的關係的,只要他老老實實的不反日,不惹事。今天,料想不到的,日本人,那最可怕的,帶著鞭板鎖棍的,日本人,卻突然的立在他面前。

他哄的一下出了汗。

他非常的著急,甚至於忘了先搪塞一下,往後再去慢慢的想辦法。急與氣是喜歡相追隨的弟兄,他瞪了眼。

東陽本來很怕打架,可是絲毫不怕瑞豐的瞪眼,瑞豐平日給他的印象太壞了,使他不去考慮瑞豐在真急了的時節也敢打人。“怎樣?給錢,還是等我去給你報告?”

一個人慌了的時候,最容易只沿著一條路兒去思索。瑞豐慌了。他不想別的,而只往壞處與可怕的地方想。聽到東陽最後的恐嚇,他又想出來:即使真賠了八十元錢,事情也不會完結;東陽哪時一高興,仍舊可以給他報告呀!“怎樣?”東陽又催了一板,而且往前湊,逼近了瑞豐。

瑞豐象一條癩狗被堵在死角落裡,沒法子不露出抵抗的牙與爪來了。他一拳打出去,倒彷彿那個拳已不屬他管束了似的。他不曉得這一拳應當打在哪裡,和果然打在哪裡,他只知道打著了一些什麼;緊跟著,東陽便倒在了地上。他沒料到東陽會這麼不禁碰。他急忙往地上看,東陽已閉上了眼,不動。輕易不打架的人總以為一打就會出人命的;瑞豐渾身上下都忽然冷了一下,口中不由的說出來:“糟啦!打死人了!”說完,不敢再看,也不顧得去試試東陽還有呼吸氣兒與否,他拿起腿便往外跑,象七八歲的小兒惹了禍,急急逃開那樣。

他生平沒有走過這麼快。象有一群惡鬼趕著,而又不願教行人曉得他身後有鬼,他賊眉鼠眼的疾走。他往家中走。越是怕給家中惹禍的,當惹了禍的時候越會往家中跑。

到了家門口,他已喘不過氣來。扶住門垛子,他低頭閉上了眼,大汗珠拍噠拍噠的往地上落。這麼忍了極小的一會兒,他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開始往院裡走。他一直奔了大哥屋中去。

瑞宣正在床上躺著。瑞豐在最近五年中沒有這麼親熱的叫過大哥:“大哥!”他的淚隨著聲音一齊跑出來。這一聲“大哥”,打動了瑞宣的心靈。他急忙坐起來問:“怎麼啦?老二!”

老二從牙縫裡擠出來:“我打死了人!”

瑞宣立起來,心裡發慌。但是,他的修養馬上來幫他的忙,教他穩定下來。他低聲的,關心而不慌張的問:“怎麼回事呢?坐下說!”說罷,他給老二倒了杯不很熱的開水。老二把水一口喝下去。老大的不慌不忙,與水的甜潤,使他的神經安貼了點。他坐下,極快,極簡單的,把與東陽爭吵的經過說了一遍。他沒說東陽的為人是好或不好,也沒敢給自己的舉動加上誇大的形容;他真的害了怕,忘記了無聊與瞎扯。說完,他的手顫動著掏出香菸來,點上一支。瑞宣聲音低而懇切的問:“他也許是昏過去了吧?一個活人能那麼容易死掉?”

老二深深的吸了口煙。“我不敢說!”

“這容易,打電話問一聲就行了!”

“怎麼?”老二現在彷彿把思索的責任完全交給了大哥,自己不再用一點心思。

“打電話找他,”瑞宣和善的說明:“他要是真死了或是沒死,接電話的人必定能告訴你。”

“他要是沒死呢?我還得跟他說話?”

“他若沒死,接電話的人必說:請等一等。你就把電話掛上好啦。”

“對!”老二居然笑了一下,好象只要聽從哥哥的話,天大的禍事都可以化為無有了似的。

“我去,還是你去?”老大問。

“一道去好不好?”老二這會兒不願離開哥哥。在許多原因之中,有一個是他暫時還不願教太太知道這回事。他現在才看清楚:對哥哥是可以無話不說的,對太太就不能不有時候閉上嘴。

附近只有一家有電話的人家。那是在葫蘆肚裡,門前有排得很整齊的四棵大柳樹,院內有許多樹木的牛宅。葫蘆肚是相當空曠的。四圍雖然有六七家人家,可沒有一家的建築與氣勢能稍稍減去門外的荒涼的。牛宅是唯一的體面宅院,但是它也無補於事,因為它既是在西北角上,而且又深深的被樹木掩藏住——不知道的人很不易想到那片樹木裡還有人家。這所房與其說是宅院,還不如說是別墅或花園——雖然裡邊並沒有精心培養著的奇花異草。

牛先生是著名的大學教授,學問好,而且心懷恬淡。雖然在這裡已住了十二三年,可是他幾乎跟鄰居們全無來往。這也許是他的安分守己,無求於人的表示,也許是別人看他學識太深而不願來“獻醜”。瑞宣本來有機會和他交往,可是他——瑞宣——因不願“獻醜”而沒去遞過名片。瑞宣永遠願意從書本上欽佩著者的學問,而不肯去拜見著者——他覺得那有點近乎巴結人。

瑞豐常常上牛宅來借電話,瑞宣今天是從牛宅遷來以後第一次來到四株柳樹底的大門裡。

老二借電話,而請哥哥說話。電話叫通,藍先生剛剛的出去。

“不過,事情不會就這麼完了吧?”從牛宅出來,老二對大哥說。

“慢慢的看吧!”瑞宣不很帶勁兒的回答。

“那不行吧?我看無論怎著,我得趕緊另找事,不能再到學校去;藍小子看不見我,也許就忘了這件事!”“也許!”瑞宣看明白老二是膽小,不敢再到學校去,可是不好意思明說出來。真的,他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其中的最現成的恐怕就是:“這就是你前兩天所崇拜的人物,原來不過如此!”或者:“憑你藍東陽,冠曉荷,就會教日本人平平安安的統治北平?你們自己會為爭一個糖豆而打得狗血噴頭!”可是,他閉緊了嘴不說,他不願在老二正很難過的時候去教訓或譏諷,使老二更難堪。

“找什麼事情呢?”老二嘟囔著。“不管怎樣,這兩天反正我得請假!”

瑞宣沒再說什麼。假若他要說,他一定是說:“你不到學校去,我可就得去了呢!”是的:他不能和老二都在家裡蹲著,而使老人們看著心焦。他自從未參加那次遊行,就沒請假,沒辭職,而好幾天沒到學校去。現在,他必須去了,因為老二也失去了位置。他很難過;他生平沒作過這樣忽然曠課,又忽然復職的事!學校裡幾時才能發薪,不曉得。管它發薪與否,佔住這個位置至少會使老人們稍微安點心。他準知道:今天老二必不敢對家中任何人說道自己的丟臉與失業;但是,過了兩三天,他必會開啟嘴,向大家乞求同情。假若瑞宣自己也還不到學校去,老人們必會因可憐老二而責備老大。他真的不喜歡再到學校去,可是非去不可,他嘆了口氣。“怎麼啦?”老二問。

“沒什麼!”老大低著頭說。

弟兄倆走到七號門口,不約而同的停了一步。老二的臉上沒了血色。

有三四個人正由三號門外向五號走,其中有兩個是穿制服的!

瑞豐想回頭就跑,被老大攔住:“兩個穿制服的是巡警。那不是白巡長?多一半是調查戶口。”

老二慌得很:“我得躲躲!穿便衣的也許是特務!”沒等瑞宣再說話,他急忙轉身順著西邊的牆角疾走。

瑞宣獨自向家中走。到了門口,巡警正在拍門。他笑著問:“幹什麼?白巡長!”

“調查戶口,沒別的事。”白巡長把話說得特別的溫柔,為是免得使住戶受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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