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眼,他看見了媽媽。她是那麼小,那麼瘦,而且渾身微顫著。他不由的想安慰她幾句。可是,他找不到適當的話。他會告訴她,日本的襲擊美國是早在他意料之中,這是日本自取滅亡。可是,這足以使媽媽得到安慰嗎?
媽媽,看了看長子,極勉強的笑了笑。她心中有無限的憂慮,可是偏偏要拿出無限的慈祥。不等兒子安慰她,她先說出來:“瑞宣,彆著急!彆著急!”
瑞宣也勉強的笑了下:“我不著急,媽!”
老太太嘆了口氣:“對了,咱們總會有辦法的!只要你不著急,我就好受一點!”
“媽,你進去吧,院裡冷!”
“好,我進去!我進去!”老太太又看了長子一眼,看得很快,可是一下子就要看到,彷彿是,兒子的心裡去。她慢慢走回屋中。
韻梅回到廚房去。
瑞宣獨自立在院中。他還惦記著富善先生,可是不久他便想起來:父親,老二,不都是那麼白白的死去?在戰爭裡,人和蒼蠅一樣的誰也管不了誰!
他應當幹什麼去呢?教書去?不行,他不肯到教育局去登記。說真的,憑他的學識,在這教育水準低落的時候,他滿可以去教大學。但是,他不是渾水摸魚的人,不肯隨便去摸到個教授頭銜。
寫作?寫什麼呢?報紙上,雜誌上,在日本人的統治下,只要色情的,無聊的,文字。他不能為掙錢而用有毒的文字,幫助日本人去麻醉中國人的心靈;此路不通。
翻譯?譯什麼書呢?好書不能出版,壞書值不得譯。
他想不出路子來。他有點本事,有點學識,可是全都沒用。戰爭是殺人的事,而他的本事與學識是屬於太平年月的。“瑞宣!”天佑太太在屋中輕輕的叫。
他走進媽媽的屋中。
“瑞宣!”老太太彷彿要向兒子道歉似的,又這麼叫了聲。“幹什麼?媽!”
“我有多少多少話要對你說了呢!”老太太假笑了笑,把“我怕你不高興聽”藏起去。
“說吧,媽!”
“你看,我知道你一定不肯給日本人作事去;那麼,這個年月,還有什麼別的路兒呢?”
“對了,媽!我不能給他們作事去!”
“好!咱們死,也死個清白!我只想出一條路兒來,可是……”
“什麼路兒?”
“哼,不好意思說!”
瑞宣想了一會。“是不是賣這所房?”
老太太含愧的點了點頭。“我想過千遍萬遍了,除了賣房,沒有別的辦法!”
“祖父受得了嗎?”
“就是說!所以我說不上口來!我是外姓人,更不應當出這樣的主意!可是,我想我應當告訴你,真到了什麼法子也沒有了的時候,狠心!房產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能看著你急死!”
“好吧,媽!我心裡有這麼個底子也好。不過,您先彆著急;教我慢慢的想一想,也許想出點好主意來!”
天佑太太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妞妞醒了。剛一睜開小眼,她就說出來:“奶奶,我不吃共和麵!”
老太太把心中的話都忘了。她馬上要告訴小孫女:“你爸爸沒了事作,想吃共和麵恐怕也吃不上了!”可是,她沒有這麼說出來。她是祖母,不能對孫女那麼無情。她低下頭去,既不敢看孫女,也不敢看兒子。她知道,只要她一看瑞宣,他也許因可憐妞妞而發怒,或是落淚。
瑞宣無可如何的走出來。
天佑太太強打精神的哄妞妞。“妞妞長大了呀,坐花汽車,跟頂漂亮的人結婚!”
“妞妞不坐汽車,不結婚;妞妞要吃白麵的饅頭!”天佑太太又沒了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