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2 / 2)

小說:四世同堂有聲小說 作者:老舍

小文夫婦是被傳到南海唱戲的,聽到這個訊息,小文發表了他的藝術家的意見:“改朝換代都得死人,有錢的,沒錢的,有地位的,沒地位的,作主人的,作奴隸的,都得死!好戲裡面必須有法場,行刺,砍頭,才熱鬧,才叫好!”說完,他拿起胡琴來,拉了一個過門。雖然他要無動於衷,可是琴音裡也不怎麼顯著輕快激壯。

文若霞沒說什麼,只低頭哼唧了幾句審頭刺湯。

李四爺不想說什麼,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外,面對著五號的門。秋陽曬在他的頭上,他覺得舒服。他心中的天平恰好兩邊一樣高了——你們拿去我們的瑞宣,我們結果了你們的特使。一號的小孩子本是去向特使行參見禮的,象兩個落在水裡的老鼠似的跑回家來。他倆沒敢在門外胡鬧,而是一直的跑進家門,把門關嚴。李四爺的眼角上露出一點笑紋來。老人一向不喜歡殺生,現在他幾乎要改變了心思——“殺”是有用處的,只要殺得對!

冠曉荷憋著一肚子話,想找個人說一說。他的眉頭皺著點,彷彿頗有所憂慮。他並沒憂慮大赤包的安全,而是發愁恐怕日本人要屠城。他覺得特使被刺,理當屠城。自然,屠城也許沒有他的事,因為冠家是日本人的朋友。不過,日本人真要殺紅了眼,殺瘋了心,誰準知道他們不迷迷糊糊的也給他一刀呢?過度害怕的也就是首先屈膝的,可是屈膝之後還時常打哆嗦。

一眼看見了李四爺,他趕了過來:“這麼鬧不好哇!”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你看,這不是太歲頭上動土嗎?”他以為這件事完全是一種胡鬧。

李四爺立起來,拿起小板凳。他最不喜歡得罪人,可是今天他的胸中不知哪兒來的一口壯氣,他決定得罪冠曉荷。正在這個時候,一個人象報喪似的奔了祁家去。到門外,他沒有敲門,而說了一個什麼暗號。門開了,他和裡面的人象螞蟻相遇那麼碰一碰須兒,裡面的兩個人便慌忙走出來。三個人一齊走開。

李四爺看出來:特使被刺,大概特務不夠用的了,所以祁家的埋伏也被調了走。他慢慢的走進家去。過了一小會兒,他又出來,看曉荷已不在外面,趕緊的在四號門外叫了聲長順。

長順一早半天並沒閒著,到現在還在思索怎麼和祁老人見面。聽見李四爺的聲音,他急忙跑出來。李四爺只一點手,他便跟在老人的身後,一同到祁家去。

韻梅已放棄了挖牆的工作,因為祁老人不許她繼續下去。老人的怒氣還沒消逝,聲音相當大的對她說:“幹嗎呀?不要再挖,誰也幫不了咱們的忙,咱們也別連累別人!這些老法子,全沒了用!告訴你,以後不要再用破缸頂街門!哼,人家會由房上跳進來!完了,完了!我白活了七十多歲!我的法子全用不上了!”是的,他的最寶貴的經驗都一個錢也不值了。他失去了自信。他象一匹被人棄捨了的老馬,任憑蒼蠅蚊子們欺侮,而毫無辦法。

小順兒和妞子在南屋裡偷偷的玩耍,不敢到院子裡來。偷偷的玩耍是兒童的很大的悲哀。韻梅給他們煮了點幹豌豆,使他們好佔住嘴,不出聲。

小順兒頭一個看見李四爺進來。他極興奮的叫了聲“媽!”院子裡已經安靜了一早半天,這一聲呼叫使大家都顫了一下。韻梅紅著眼圈跑過來。“小要命鬼!你叫喚什麼?”剛說完,她也看見了李四爺,顧不得說什麼,她哭起來。

她不是輕於愛落淚的婦人,可是這半天的災難使她沒法不哭了。丈夫的生死不明,而一家人在自己的院子裡作了囚犯。假若她有出去的自由,她會跑掉了鞋底子去為丈夫奔走,她有那麼點決心與勇氣。可是,她出不去。再說,既在家中出不去,她就該給老的小的弄飯吃,不管她心中怎麼痛苦,也不管他們吃不吃。可是,她不能到街上或門外去買東西。她和整個的世界斷絕了關係,也和作妻的,作母的,作媳婦的責任脫了節。雖然沒上鎖鐐,她卻變成囚犯。她著急,生氣,發怒,沒辦法。她沒聽說過,一人被捕,而全家也坐“獄”的辦法。只有日本人會出這種絕戶主意。現在,她才真明白了日本人,也才真恨他們。

“四爺!”祁老人驚異的叫。“你怎麼進來的?”李四爺勉強的一笑:“他們走啦!”

“走啦?”天佑太太拉著小順兒與妞子趕了過來。“日本的特使教咱們給殺啦,他們沒工夫再守在這裡!”韻梅止住了啼哭。

“特使?死啦?”祁老人覺得一切好象都是夢。沒等李四爺說話,他打定了主意。“小順兒的媽,拿一股高香來,我給日本人燒香!”

“你老人家算了吧!”李四爺又笑了一下。“燒香?放槍才有用呢!”

“哼!”祁老人的小眼睛裡發出仇恨的光來。“我要是有槍,我就早已打死門口的那兩個畜生了!中國人幫著日本人來欺侮咱們,混賬!”

“算了吧,聽聽長順兒說什麼。”李四爺把立在他身後的長順拉到前邊來。

長順早已等得不耐煩了,馬上挺了挺胸,把一早上的英勇事蹟,象說一段驚險的故事似的,說給大家聽。當他初進來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他是來看看熱鬧,所以沒大注意他。現在,他成了英雄,連他的嗚囔嗚囔的聲音彷彿都是音樂。等他說完,祁老人嘆了口氣:“長順,難為你!好孩子!好孩子!我當是老街舊鄰們都揣著手在一旁看祁家的哈哈笑呢,原來……”他不能再說下去。感激鄰居的真情使他忘了對日本人的憤怒,他的心軟起來,怒火降下去,他的肩不再挺著,而鬆了下去。摸索著,他慢慢的坐在了臺階上,雙手捧住了頭。

“爺爺!怎麼啦?”韻梅急切的問。

老人沒抬頭,低聲的說:“我的孫子也許死不了啦!天老爺,睜開眼照應著瑞宣吧!”事情剛剛有點希望,他馬上又還了原,仍舊是個老實的,和平的,忍受患難與壓迫的老人。

天佑太太掙扎了一上午,已經感到疲乏,極想去躺一會兒。可是,她不肯離開李四爺與長順。她不便宣佈二兒瑞豐的醜惡,但是她看出來朋友們確是比瑞豐還更親近,更可靠。這使她高興,而又難過。把感情都壓抑住,她勉強的笑著說:“四大爺!長順!你們可受了累!”

韻梅也想道出心中的感激,可是說不出話來。她的心完全在瑞宣身上。她不敢懷疑富善先生的力量,可又不放心丈夫是不是可能的在富善先生去到以前,就已受了刑!她的心中時時的把錢先生與瑞宣合併到一塊兒,看見個滿身是血的瑞宣。

李四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中十分難過。眼前的男女老少都是心地最乾淨的人,可是一個個的都無緣無故的受到魔難。他幾乎沒有法子安慰他們。很勉強的,他張開了口:“我看瑞宣也許受不了多少委屈,都彆著急!”他輕嗽了一下,他知道自己的話是多麼平凡,沒有力量。“彆著急!也別亂吵嚷!英國府一定有好法子!長順,咱們走吧!祁大哥,有事只管找我去!”他慢慢的往外走。走了兩步,他回頭對韻梅說:“彆著急!先給孩子們作點什麼吃吧!”

長順也想交代一兩句,而沒能想出話來。無聊的,他摸了摸小順兒的頭。小順兒笑了:“妹妹,我,都乖,聽話!不上門口去!”

他們往外走。兩個婦人象被吸引著似的,往外送。李四爺伸出胳臂來。“就別送了吧!”

她們楞楞磕磕的站住。

祁老人還捧著頭坐在那裡,沒動一動。

這時候,瑞宣已在獄裡過了幾個鐘頭。這裡,也就是錢默吟先生來過的地方。這地方的一切裝置可是已和默吟先生所知道的大不相同了。當默吟到這裡的時節,它的一切還都因陋就簡的,把學校變為臨時的監獄。現在,它已是一座“完美的”監獄,處處看得出日本人的“苦心經營”。任何一個小地方,日本人都花了心血,改造又改造,使任何人一看都得稱讚它為殘暴的結晶品。在這裡,日本人充分的表現了他們殺人藝術的造詣。是的,殺人是他們的一種藝術,正象他們吃茶與插瓶花那麼有講究。來到這裡的不只是犯人,而也是日本人折來的花草;他們必須在斷了呼吸以前,經驗到最耐心的,最細膩的藝術方法,把血一滴一滴的,緩慢的,巧妙的,最痛苦的,流盡。他們的痛苦正是日本人的欣悅。日本軍人所受的教育,使他們不僅要兇狠殘暴,而是吃進去毒狠的滋味,教殘暴變成象愛花愛鳥那樣的一種趣味。這所監獄正是這種趣味與藝術的試驗所。

瑞宣的心裡相當的平靜。在平日,他愛思索;即使是無關宏旨的一點小事,他也要思前想後的考慮,以便得到個最妥善的辦法。從七七抗戰以來,他的腦子就沒有閒著過。今天,他被捕了,反倒覺得事情有了個結束,不必再想什麼了。臉上很白,而嘴邊上掛著點微笑,他走下車來,進了北京大學——他看得非常的清楚,那是“北大”。

欽先生曾經住過的牢房,現在已完全變了樣子。樓下的一列房,已把前臉兒拆去,而安上很密很粗的鐵條,極象動物園的獸籠子。牢房改得很小,窄窄的分為若干間,每間裡只夠容納一對野豬或狐狸的。可是,瑞宣看清,每一間裡都有十個到十二個犯人。他們只能胸靠著背,嘴頂著腦勺兒立著,誰也不能動一動。屋裡除了人,沒有任何東西,大概犯人大小便也只能立著,就地執行。瑞宣一眼掃過去,這樣的獸籠至少有十幾間。他哆嗦了一下。籠外,只站著兩個日兵,六支眼——兵的四隻,槍的兩隻——可以毫不費力的控制一切。瑞宣低下頭去。他不曉得自己是否也將被放進那集體的“站籠”去。假若進去,他猜測著,只須站兩天他就會斷了氣的。

可是,他被領到最靠西的一間牢房裡去,屋子也很小,可是空著的。他心裡說:“這也許是優待室呢!”小鐵門開了鎖。他大彎腰才擠了進去。三合土的地上,沒有任何東西,除了一片片的,比土色深的,發著腥氣的,血跡。他趕緊轉過身來,面對著鐵柵,他看見了陽光,也看見了一個兵。那個兵的槍刺使陽光減少了熱力。抬頭,他看見天花板上懸著一根鐵條。鐵條上纏著一團鐵絲,鐵絲中纏著一隻手,已經腐爛了的手。他收回來眼光,無意中的看到東牆,牆上舒舒展展的釘著一張完整的人皮。他想馬上走出去,可是立刻看到了鐵柵。既無法出去,他爽性看個周到,他的眼不敢遲疑的轉到西牆上去。牆上,正好和他的頭一邊兒高,有一張裱好的橫幅,上邊貼著七個女人的陰戶。每一個下面都用紅筆記著號碼,旁邊還有一朵畫得很細緻的小圖案花。

瑞宣不敢再看。低下頭,他把嘴閉緊。待了一會兒,他的牙咬出響聲來。他不顧得去想自己的危險,一股怒火燃燒著他的心。他的鼻翅撐起來,帶著響的出氣。

他決定不再想家裡的事。他看出來,他的命運已被日本人決定。那懸著的手,釘著的人皮,是特意教他看的,而他的手與皮大概也會作展覽品。好吧,命運既被決定,他就笑著迎上前去吧。他冷笑了一聲。祖父,父母,妻子……都離他很遠了,他似乎已想不清楚他們的面貌。就是這樣才好,死要死得痛快,沒有淚,沒有縈繞,沒有顧慮。

他呆呆的立在那裡,不知有多久;一點斜著來的陽光碰在他的頭上,他才如夢方醒的動了一動。他的腿已發僵,可是仍不肯坐下,倒彷彿立著更能多表示一點堅強的氣概。有一個很小很小的便衣的日本人,象一頭老鼠似的,在鐵柵外看了他一眼,而後笑著走開。他的笑容留在瑞宣的心裡,使瑞宣噁心了一陣。又過了一會兒,小老鼠又回來,向瑞宣惡意的鞠了一躬。小老鼠張開嘴,用相當好的中國話說:“你的不肯坐下,客氣,我請一位朋友來陪你!”說完,他回頭一招手。兩個兵抬過一個半死的人來,放在鐵柵外,而後搬弄那個人,使他立起來。那個人——一個臉上全腫著,看不清有多大歲數的人——已不會立住。兩個兵用一條繩把他捆在鐵柵上。“好了!祁先生,這個人的不聽話,我們請他老站著。”小老鼠笑著說,說完他指了指那個半死的人的腳。瑞宣這才看清,那個人的兩腳十指是釘在木板上的。那個人東晃一下,西晃一下,而不能倒下去,因為有繩子攏著他的胸。他的腳指已經發黑。過了好大半天,那個人哎喲了一聲。一個兵極快的跑過來,用槍把子象舂米似的砸他的腳。已經腐爛的腳指被砸斷了一個。那個人象飢狼似的長嚎了一聲,垂下頭去,不再出聲。“你的喊!打!”那個兵眼看著瑞宣,罵那個人。然後,他珍惜的拾起那個斷了的腳指,細細的玩賞。看了半天,他用臂攏著槍,從袋中掏出張紙來,把腳指包好,記上號碼。而後,他向瑞宣笑了笑,回到崗位去。

過了有半個鐘頭吧,小老鼠又來到。看了看斷指的人,看了看瑞宣。斷指的人已停止了呼吸。小老鼠惋惜的說:“這個人不結實的,穿木鞋不到三天就死的!中國人體育不講究的!”一邊說,他一邊搖頭,好象很替中國人的健康擔憂似的。嘆了口氣,他又對瑞宣說:“英國使館,沒有木鞋的?”瑞宣沒出聲,而明白了他的罪狀。

小老鼠板起臉來:“你,看起英國的,看不起大日本的!要悔改的!”說完,他狠狠的踢了死人兩腳。話從牙縫中濺出來:“中國人,一樣的!都不好的!”他的兩隻發光的鼠眼瞪著瑞宣。瑞宣沒瞪眼,而只淡淡的看著小老鼠。老鼠發了怒:“你的厲害,你的也會穿木鞋的!”說罷,他扯著極大的步子走開,好象一步就要跨過半個地球似的。

瑞宣呆呆的看著自己的腳。等著腳指上挨釘。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並不十分強壯,也許釘了釘以後,只能活兩天。那兩天當然很痛苦,可是過去以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永遠什麼也不知道了——無感覺的永生!他盼望事情就會如此的簡單,迅速。他承認他有罪,應當這樣慘死,因為他因循,苟安,沒能去參加抗戰。

兩個囚犯,默默的把死人抬了走。他兩個眼中都含著淚,可是一聲也沒出。聲音是“自由”的語言,沒有自由的只能默默的死去。

院中忽然增多了崗位。出來進去的日本人象螞蟻搬家那麼緊張忙碌。瑞宣不曉得南海外的刺殺,而只覺得那些亂跑的矮子們非常的可笑。生為一個人,他以為,已經是很可憐,生為一個日本人,把可憐的生命全花費在亂咬亂鬧上,就不但可憐,而且可笑了!

一隊一隊的囚犯,由外面象羊似的被趕進來,往後邊走。瑞宣不曉得外邊發生了什麼事,而只盼望北平城裡或城外發生了什麼暴動。暴動,即使失敗,也是光榮的。象他這樣默默的等著剝皮剁指,只是日本人手中玩弄著的一條小蟲,恥辱是他永遠的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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