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2 / 2)

小說:四世同堂主題曲 作者:老舍

從這以後,曉荷雖然還不死心,可是表面上服從了太太的話,連向六號看一看都不敢了。

在日本兵入了城以後,他很“關切”小文夫婦。不錯,小文夫婦屋中擺著的是紅木桌椅,可是戲園與清唱的地方都關起門來,而又絕對不會有堂會,他們大概就得馬上捱餓!他很想給他們送過一點米或幾塊錢去。可是,偷偷的去吧,必惹起口舌;向太太說明吧,她一定不會相信他還能有什麼“好”意。他越關切文家,就越可憐自己在家庭中竟自這樣失去信用與尊嚴!

現在,他注意到了新民會,也打聽明白慶祝保定陷落的大遊行是由新民會主持,和新民會已去發動各行各會參加遊行。所謂各會者,就是民眾團體的,到金頂妙峰山或南頂娘娘廟等香火大會去朝香獻技的開路,獅子,五虎棍,耍花壇,槓箱官兒,秧歌等等單位。近些年來,因民生的凋敝,迷信的破除,與娛樂習尚的改變,這些“會”好象已要在北京城內絕跡了。在抗戰前的四五年中,這些幾乎被忘掉的民間技藝才又被軍隊發現而重新習練起來——它們表演的地方可不必再是香火大會,表演的目的也往往由敬神而改為競技。許多老人們看見這些檔子玩藝兒,就想起太平年月的光景而不住的感嘆。許多浮淺的青年以為這又是一個復古的現象,開始詛咒它們。

新民會想起它們來,一來因為這種會都是各行業組織起來的;那麼,有了它們就差不多是有了民意;二來因為這不是田徑賽或搏擊那些西洋玩藝,而是地道的中國東西,必能取悅於想以中國辦法滅亡中國的日本人。

冠曉荷這次的到六號去是取得了太太的同意的。他是去找棚匠劉師傅。耍太獅少獅是棚匠們的業餘的技藝。當幾檔子“會”在一路走的時候,遇見橋樑,太獅少獅便須表演“吸水”等極危險,最見工夫的玩藝。只有登梯爬高慣了的棚匠,才能練獅子。劉師傅是耍獅子的名手。

冠曉荷不是替別人來約劉師傅去獻技,而是打算由他自己“送給”新民會一兩檔兒玩藝。不管新民會發動得怎樣,只要他能送上一兩組人去,就必能引起會中對他的注意。他已和一位新聞記者接洽好,替他作點宣傳。

剛到六號的門外,他的心已有點發跳。進到院中,他願象一枝火箭似的射入東屋去。可是,他用力剎住心裡的閘,而把腳走向北小屋去。

“劉師傅在家?”他輕輕的問了聲。

劉師傅的身量並不高,可是因為渾身到處都有力氣,所以顯著個子很大似的。他已快四十歲,臉上可還沒有什麼皺紋。臉色相當的黑,所以白眼珠與一口很整齊的牙就顯著特別的白。有一口白而發光的牙的人,象劉師傅,最容易顯出精神,健壯來。圓臉,沒有什麼肉,處處都有稜有角的發著光。

聽見屋外有人叫,他象一條豹子那麼矯健輕快的迎出來。他已預備好了一點笑容,臉上的稜角和光亮都因此而軟化了一些。及至看清楚,門外站著的是冠曉荷,他的那點笑容突然收回去,臉上立刻顯著很黑很硬了。

“嘔,冠先生!”他在階下擋住客人,表示出有話當面講來,不必到屋中去。他的屋子確是很窄別,不好招待貴客,但是假若客人不是冠曉荷,他也決不會逃避讓座獻茶的義務的。冠先生沒有接受劉師傅的暗示,大模大樣的想往屋裡走。對比他地位高的人,他把人家的屁也看成暗示;對比他低下的人,暗示便等於屁。

“有事嗎?冠先生!”劉師傅還用身子擋著客人。“要是——我們茶館坐坐去好不好?屋裡太不象樣兒!”他覺得冠先生不會還聽不出他的意思來,而閃開了一點身子——老擋著客人象什麼話呢。

冠先生似乎根本沒聽見劉師傅的話。“無聊”,假若詳細一點來解釋,便是既不怕白費了自己的精神,又不怕討別人的厭。冠先生一生的特長便是無聊。見劉師傅閃開了點,他伸手去拉門。劉師傅的臉沉下來了。“我說,冠先生,屋裡不大方便,有什麼話咱們在這裡說!”

見劉師傅的神氣不對了,冠先生才想起來:他今天是來約請人家幫忙的,似乎不該太不客氣了。他笑了一下,表示並不惱劉師傅的沒有禮貌。然後,很甜蜜的叫了聲“劉師傅”,音調頗象戲臺上小旦的。“我求你幫點忙!”“說吧,冠先生!”

“不!”曉荷作了個媚眼。“不!你得先答應我!”“你不告訴我明白了,我不能點頭!”劉師傅說得很堅決。“不過,一說起來,話就很長,咱們又沒個地方——”曉荷看了四圍一眼,覺得此地實在不是講話的所在。“沒關係!我們粗鹵人辦事,三言兩語,脆快了當,並不挑地方!”劉師傅的白牙一閃一閃的說,臉上很難看。“劉師傅,你知道,”冠先生又向四外看了一眼,把聲音放得很低,“保定……不是要大遊行嗎?”

“嘔!”劉師傅忽然笑了,笑得很不好看。“你是來約我耍獅子去?”

“小點聲!”冠先生開始有點急切。“你怎麼猜著的?”“他們已經來約過我啦!”

“誰?”

“什麼民會呀!”

“嘔!”

“我告訴了他們,我不能給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墳在保定!我不能慶祝保定陷落!”

冠曉荷楞了一小會兒,忽然的一媚笑:“劉師傅,你不幫忙他們,可否給我個臉呢?咱們是老朋友了!”說罷,他皺上點眉看著劉師傅,以便增補上一些感動力。

“就是我爸爸來叫我,我也不能去給日本人耍獅子!”說完,劉師傅拉開屋門,很高傲,威嚴的走進去。

冠先生的氣不打一處來!他恨不能追進屋去,把劉棚匠飽打一頓!可是,他不敢發作;論力氣,劉師傅能打他這樣的四五個人;論道理,儘管他恨劉師傅,可是他不能派給合適的罪名。他呆呆的立在那裡,非常的僵得慌!小文從外面走來,非常的安詳,自然。

冠先生急中生智,忙向劉師傅的屋門推了兩下子,“不送!不送!”他的聲音帶出那麼多的誠懇與著急,劉師傅似乎非服從不可了。

小文看見了冠先生的動作,彷彿也聽見了劉師傅在屋裡說:“那麼,就真不送了!”他的小四方臉上泛起一層笑意,準備和冠先生搭話。

“文先生!幹嗎去啦?”冠先生親熱的打招呼。小文大大方方的一笑,把左手抬了起來,教冠先生看:“剛由當鋪回來!”

冠先生看清他的手裡攥著一張當票兒。他想順著這張當票子說出他對文宅的關切與願意幫忙。可是,小文的神氣既不以噹噹為恥,也似乎沒感到生活有什麼可怕的壓迫。他把當票子給冠先生看,似乎完全出於天真好玩,而一點也沒有向他求憐的意思。看著小文,冠先生一時不能決定怎樣張嘴好。他微一楞住,小文可就不知怎的笑了笑,點了頭,躲開了。他第二次獨自立在了院中。

他的氣更大了!他本想搭訕著和小文一同走進東屋,看看若霞——能多親近她一次,就是回家多挨幾句罵也值得!小文這樣的溜開,教他不好意思邁大步趕上前去——人的行動和在舞臺上的差不多,丟了一板,便全盤錯亂了。他低著頭往外走。

看!誰在大槐樹下立著呢?祁瑞豐!

冠先生的眼剛剛看清瑞豐的小幹臉,他的心就象噹的響了一聲似的那麼痛快,高興在這張小幹臉上,他看到了一點他自己;象小兒看見親孃似的,他撲了過來。

瑞豐看著小妞子玩耍呢——他自己還沒有兒女,所以對侄男侄女倒確乎很愛護。在小順兒與妞子之間,他又特別的喜愛妞子;一個男孩子不知怎的就容易惹起什麼“後代香菸”之感,而難免有點嫉妒;女孩子似乎就沒有這點作用。為將要有領隊遊行的榮耀,他今天特別的高興,所以把妞子帶到門外來玩耍;假若遇到賣糖果的,他已決定要給妞子五分錢,教她自己挑選幾塊糖。

沒有等冠先生問,他把藍東陽與遊行等等都一五一十的說了。他非常的得意,說話的時候直往起欠腳,好象表示自己的身量和身分都高起一塊似的。

冠先生有點嫉妒。一個象針尖那麼小的心眼,要是連嫉妒也不會了,便也就不會跳動了。可是,他不便表示出他的妒意。他勉強的笑,笑得很用力,而沒有多少笑意。他拉住了瑞豐的手:

“我能不能見見這位藍東陽先生呢?嘔,乾脆我請他來吃晚飯好不好?你夫婦作陪!”

瑞豐的心開開一朵很大的花。請吃飯便是他的真,善,美!可是,他不敢替東陽先生答應什麼。論實際的情形,他不能替東陽作主;論作戲,他也須思索一下,好顯出自己的重要。“一定這麼辦了!”冠先生不許瑞豐再遲疑。“你勞駕跑一趟吧,我馬上就去備一份兒帖子!好在,就是他今天不能來,你和他商定一個時間好啦!”

瑞豐受了感動。他也想由心的最深處掏出一點什麼來,還敬給冠先生。想了一會兒,他心裡冒出來一串“嘔!嘔!嘔!”他想起來了:

“冠先生!東陽先生還沒結過婚!你不是囑託過我,給大小姐留點心?”

“是呀!那就更好啦!他是學——”

“文學的!手底下很硬!啊——硬得很!”

“好極了!高第看過好多本小說!我想,她既喜愛文學,就必也喜愛文學家!這件事麼——好得很!”

大槐樹下兩張最快活的臉,在一塊兒笑了好幾分鐘,而後依依不捨的分開——一個進了三號,一個進到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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