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2)

小說:四世同堂聽書 作者:老舍

“錢伯伯!”瑞全嚥了幾口熱氣才說:“我不一定再來辭行啦,多少要保守點秘密!”

“還辭行?老實說,這次別離後,我簡直不抱再看見你們的希望!‘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錢先生手按著酒瓶,眼中微微發了溼。

瑞全腹中的酒漸漸發散開,他有點發暈,想到空曠的地方去痛快的吸幾口氣。“我走啦!”他幾乎沒敢再看錢先生就往外走。

錢先生還手按酒瓶楞著。直到瑞全走出屋門,他才追了上來。他一聲沒出的給瑞全開了街門,看著瑞全出去;而後,把門輕輕關好,長嘆了一聲。

瑞全的半碗酒吃猛了點,一著涼風,他的血流得很快,好象河水開了閘似的。立在槐樹的黑影下,他的腦中象走馬燈似的,許多許多似乎相關,又似乎不相關的景象,連續不斷的疾馳。他看見這是晚飯後,燈火輝煌的時候,在煤市街,鮮魚口那一帶,人們帶著酒臭與熱臉,打著響亮滿意的“嗝兒”,往戲園裡擠。戲園裡,在亮得使人頭疼的燈光下,正唱著小武戲。一閃,他又看見:從東安市場,從北河沿,一對對的青年男女,倚著肩,眼中吐露出愛的花朵,向真光,或光陸,或平安電影場去;電影園放著胡魯胡魯響的音樂,或情歌。他又看見北海水上的小艇,在燈影與荷葉中搖盪;中山公園中的古柏下坐著,走著,摩登計程車女。這時候,哪裡都應當正在熱鬧,人力車,馬車,電車,汽車,都在奔走響動。

一陣涼風把他的幻影吹走。他傾耳細聽,街上沒有一點聲音。那最常聽到的電車鈴聲,與小販的呼聲,今天都一律停止。北平是在悲泣!

忽然的,槐樹尖上一亮,象在夢中似的,他猛孤丁的看見了許多房脊。光亮忽然又閃開,眼前依舊烏黑,比以前更黑。遠處的天上,忽然又劃過一條光來,很快的來回閃動;而後,又是一條,與剛才的一條交叉到一處,停了一停;天上亮,下面黑,空中一個顫動的白的十字。星星失去了光彩,侵略者的怪眼由城外掃射著北平的黑夜。全城靜寂,任著這怪眼——探照燈——發威!

瑞全的酒意失去了一半,臉上不知何時已經被淚流溼。他不是個愛落淚的人。可是,酒意,靜寂,顫動的白光,與他的跳動的心,會合在一處,不知不覺的把淚逼出來。他顧不得去擦眼。有些淚在面上,他覺得心中舒服了一些。

三號的門開了。招弟小姐出來,立在階上,仰著頭向上找,大概是找那些白光呢。她是小個子,和她的爸爸一樣的小而俊俏。她的眼最好看,很深的雙眼皮,一對很亮很黑的眼珠,眼珠轉到眶中的任何部分都顯著靈動俏媚。假若沒有這一對眼睛,她雖長得很勻稱秀氣,可就顯不出她有什麼特別引人注意的地方了。她的眼使她全身都靈動起來,她的眼把她所有的缺點都遮飾過去,她的眼能替她的口說出最難以表達的心意與情感,她的眼能替她的心與腦開出可愛的花來。儘管她沒有高深的知識,沒有什麼使人佩服的人格與行動,可是她的眼會使她征服一切;看見她的眼,人們便忘了考慮別的,而只覺得她可愛。她的眼中的光會走到人們的心裡,使人立刻發狂。

她現在穿著件很短的白綢袍,很短很寬,沒有領子。她的白脖頸全露在外面,小下巴向上翹著;彷彿一個仙女往天上看有什麼動靜呢。院內的燈光照到大槐上,大槐的綠色又折到她的白綢袍上,給袍子輕染上一點灰暗,象用鉛筆輕輕擦上的陰影。這點陰影並沒能遮住綢子的光澤,於是,光與影的混合使袍子老象微微的顫動,毛毛茸茸的象蜻蜓的翅翼在空中輕顫。

瑞全的心跳得更快了。他幾乎沒加思索,就走了過來。他走得極輕極快,象自天而降的立在她的面前。這,嚇了她一跳,把手放在了胸口上。

“你呀?”她把手放下去,一雙因驚恐而更黑更亮的眼珠定在了他的臉上。

“走一會兒去?”瑞全輕輕的說。

她搖了搖頭,而眼中含著點歉意的說:“那天我就關在了北海一夜,不敢再冒險了!”

“咱們是不是還有逛北海的機會呢?”

“怎麼沒有?”她把右手扶在門框上,臉兒稍偏著點問。瑞全沒有回答她。他心中很亂。

“爸爸說啦,事情並不怎麼嚴重!”

“嘔!”他的語氣中帶著驚異與反感。

“瞧你這個勁兒!進來吧,咱們湊幾圈小牌,好不好?多悶得慌啊!”她往前湊了一點。

“我不會!明天見吧!”象往前帶球似的,他三兩步跑到自己家門前。開開門,回頭看了一眼,她還在那裡立著呢。他想再回去和她多談幾句,可是象帶著怒似的,梆的一聲關上門。

他幾乎一夜沒能睡好。在理智上,他願堅決的斬斷一切情愛——男女,父母,兄弟,朋友的——而把自己投在戰爭的大浪中,去儘自己的一點對國家的責任。可是,情愛與愛情——特別是愛情——總設法擠入他的理智,教他去給自己在無路可通的地方開一條路子。他想:假若他能和招弟一同逃出北平去,一同擔任起抗戰中的工作,夠多麼美好!他對自己起誓,他決定不能在戰爭未完的時候去講戀愛。他只希望有一個自己所喜愛的女友能同他一道走,一同工作。能這樣,他的工作就必定特別的出色!

招弟的語言,態度,教他極失望。他萬沒想到在城池陷落的日子,她還有心想到打牌!

再一想,他就又原諒了招弟,而把一切罪過都加到她的父母身上去。他不能相信她的本質就是不堪造就的。假若她真愛他的話,他以為必定能夠用言語,行為,和愛情,把她感化過來,教她成個有用的小女人。

嘔!即使她的本質就不好吧,她還可愛!每逢一遇到她,他就感到他的身與心一齊被她的黑眼睛吸收了去;她是一切,他什麼也不是。他只感到快活,溫暖,與任何別人所不能給他的一種生命的波盪。在她的面前,他覺得他是荷塘裡,伏在睡蓮的小圓葉上的一個翠綠的嫩蛙。他的周圍全是香,美,與溫柔!

去她的吧!日本人已入了城,還想這一套?沒出息!他閉緊了眼。

但是,他睡不著。由頭兒又想了一遍,還是想不清楚。

想過了一遍,兩遍,三遍,他自己都覺得不耐煩了,可是還睡不著。

他開始替她想:假若她留在北平,她將變成什麼樣子呢?說不定,她的父親還會因求官得祿而把她送給日本人呢!想到這裡,他猛的坐了起來。教她去伺候日本人?教她把美麗,溫柔,與一千種一萬種美妙的聲音,眼神,動作,都送給野獸?

不過,即使他的推測不幸而變為事實,他又有什麼辦法呢?還是得先打出日本鬼子去吧?他又把脊背放在了床上。頭一遍雞鳴!他默數著一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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