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2 / 2)

小說:四世同堂聽書 作者:老舍

學生還沒出聲。沉默有時候就是抵抗。

藍先生一點沒感到難堪,回頭囑咐兩位工友把各色的小旗分給每個學生一面。無語的,不得已的,大家把小旗接過去。旗子散完,藍先生告訴瑞豐:“出發!”

瑞豐跑了兩步,把校旗拿過來,開啟。那是一面長方的,比天上的藍色稍深一點的藍綢旗。沒有鑲邊,沒有綴穗,這是面素淨而大方的旗子;正當中有一行用白緞子剪刻的字。

校旗展開,學生都自動的立正,把頭抬起來。大家好象是表示:教我們去就夠了,似乎不必再教代表著全校的旗幟去受汙辱吧!這點沒有明說出來的意思馬上表面化了——瑞豐把旗子交給排頭,排頭沒有搖頭,也沒有出聲,而只堅決的不肯接受。這是個十五歲而發育得很高很大的,重眉毛胖臉的,誠實得有點傻氣的,學生。他的眼角窩著一顆很大的淚,腮上漲得通紅,很困難的呼吸著,雙手用力的往下垂。他的全身都表示出:假若有人強迫他拿那杆藍旗,他會拚命!

瑞豐看出來胖學生的不好惹,趕緊把旗子向胖子背後的人遞,也同樣的遇到拒絕。瑞豐僵在了那裡,心中有點氣而不敢發作。好象有一股電流似的一直通到排尾,極快的大家都知道了兩個排頭的舉動。照舊的不出聲,大家一致的把臉板起來,表示誰也不肯接受校旗。瑞豐的小眼珠由排頭溜到排尾,看出來在那些死板板的臉孔下都藏著一股怒氣;假若有人不識時務的去戳弄,那股怒氣會象炸彈似的炸開,把他與藍東陽都炸得粉碎。他木在那裡。那而校旗象有毒似的他不願意拿著,而別人也不願意接過去。

藍先生偏著點臉,也看清自己在此刻萬不可以發威。他告訴一位工友:“你去打旗!兩塊錢的酒錢!”

這是個已快五十歲的工友。在這裡,他已一氣服務過十五年。在職務上,他不過是工友。在維持學校的風紀上,他的功勞實在不亞於一位盡心的訓導員。以他服務多年的資格,他對教員與學生往往敢說出使他們愧悔的忠言。他的忠告,有時候足以調解了兩三個人的糾紛,有時候甚至於把一場風潮從暗中撲滅。大家都敬愛他,他也愛這個學校——校長,教員,學生,都年年有變動,只有他老在這裡。

今天,論年紀,資格,都不該叫老姚——那位老工友——打旗,跑那麼遠的路。老姚心裡對慶祝保定陷落也和學生們一樣的難過。聽藍先生派他,他楞了一會兒。他不願意去。可是,他看出來,教員已經和學生為校旗而僵持著,假若他也拒絕打旗,就也許激起一些不快的事兒來。嘆了口氣,他過去把旗子接到手中,低著頭立在隊伍的前面。

現在該瑞豐喊口令了。他向後退著跑了幾步,自己覺得這幾步跑得很有個樣子。跑到適當的距離,他立住,雙腳並齊,從丹田上使力,喊出個很尖很刺耳的“立”字來。他的頭揚起來,脖筋都漲起多高,支援著“立”字的拉長;而後,腳踵離開了地,眼睛很快的閉上,想喊出個很脆很有力的“正”字來。力量確是用了,可是不知怎的“正”字竟會象啞叭爆竹,沒有響。他的小幹臉和脖子都紅起來。他知道學生們一定會笑出聲兒來。他等著他們發笑,沒有旁的辦法。奇怪,他們不但沒有笑聲,連笑意也沒有。他幹嗽了兩下,想敷衍了事的喊個向右轉和齊步走,好教自己下臺。可是他的嗓音彷彿完全丟夫了。他張了張嘴,而沒有聲音出來。

老姚對立正,齊步走,這一套是頗熟習的。看見瑞豐張嘴,他就向右轉,打起旗來,慢慢的走。

學生們跟著老姚慢慢的走,走出操場,走出校門,走出巷口。他們的頭越來越低,手中的小紙旗緊緊的貼著褲子。他們不敢出一聲,也不敢正眼的看街上的人。他們今天是正式的去在日本人面前承認自己是亡國奴!

北平特有的秋晴裡走著一隊隊的男女學生——以他們的小小的,天真的心,去收容歷史上未曾有過的恥辱!他們沒法子抵抗。他們在不久之前都聽過敵人的炮聲與炸彈聲,都看見過敵人的坦克車隊在大街上示威,他們知道他們的父兄師長都不打算抵抗。他們只能低著頭為敵人去遊行。他們的手中的小旗上寫著“大日本萬歲!”

這最大的恥辱使甚至於還不過十歲的小孩也曉得了沉默,他們的口都被恥辱給封嚴。汽車上,電車上,人力車上,人家與鋪戶的門前,都懸著旗,結著彩,可是北平象死了似的那麼靜寂。一隊隊的低頭不語的小學生走過,這默默的隊伍使整條條的街都登時閉住了氣。在往日,北平的街上有兩條狗打架,也會招來多少人圍著看;或者還有人喊幾聲好。今天,行人都低著頭。鋪戶裡外沒有看熱鬧的。學生的隊伍前面沒有喇叭與銅鼓,領隊的人既不喊一二一,也不吹著哨子,使大家的腳步齊一。大家只是那麼默默的,喪膽遊魂的,慢慢的走。排在隊伍中的不敢往左右看,路上的行人也不敢向隊伍看。他們都曉得今天不是什麼遊行,而是大家頭一次公開的與敵見面,公開的承認敵人是北平的主人!路上的人都曉得:往日的學生遊行多半是向惡勢力表示反抗;他們有時候贊同學生的意見,也有時候不十分滿意學生的舉動;但是不管怎樣,他們知道學生是新的國民,表現著新的力量;學生敢反抗,敢鬧事。今天,學生們卻是到天安門去投降,而他們自己便是學生們的父兄!

瑞豐本是為湊熱鬧來的,他萬沒想到街上會這麼寂寞。才走了一里多路,他就感覺到了疲乏;這不是遊行,而是送殯呢!不,比送殯還更無聊,難堪!雖然他的腦子相當的遲鈍,可是看看街上,再看看學生,他也沒法否認事情大概有點不對!隊伍剛一走入大街的時候,他還跳前跳後,象看羊群的犬似的,表示自己的確有領隊的能力與熱心。為挽救適才在操場中沒有把口號喊好的丟臉,他一邊跳前跳後,還一邊點動著小幹腦袋,喊起一二一,好教大家把腳步放齊,振作振作精神。可是,他白費了力。大家的腳抬不起來。慢慢的,他停止了喊一二一;慢慢的,他也停止了跳前跳後,而只在隊伍的中溜兒老老實實的走;慢慢的,他也低下頭去。他不曉得為什麼自己會這樣了。他愛熱鬧,他一向不懂得什麼叫作嚴肅。可是,今天北平的街上與北平的學生使他第一次低下頭去,感覺到他應該一聲不出。他很後悔參加這次的遊行。他偷眼向前後找藍東陽,已然不見了。他的心中有點發慌。雖然陽光是那麼晴美,街上到處都懸旗結綵,可是他忽然覺得怪可怕!他不知道天安門安排著什麼險惡的埋伏,他只覺得北平的天,北平的地,與北平的人,今天都有點可怕。他沒有多少國家觀念,可是,現在他似乎感到了一點不合適——亡了國的不合適!

迷迷糊糊的走到東四牌樓,他很想偷偷的離開隊伍。可是他又不敢這樣辦,怕藍先生責罵他。他只好硬著頭皮向前走,兩個腿肚子好象要轉筋似的那麼不好受。

這時節,瑞宣正在屋裡對著日曆發楞,今天是雙十節!

他拒絕了參加遊行。於是,無可避免的,他就須聯想到辭職。在學校裡,他是個在盡心教功課而外別無野心的人。雖然在更換教務主任與校長的時節,他常常被大家看成為最有希望的候補人,可是這純粹出於他的資望與人品的感召,而與他自己絲毫不相干;他絕對不肯運動任何人幫忙他作主任或校長。他的盡心教課是目的,不是為達到什麼目的的手段。在教課而外,對於學生團體的活動,只要是學校認為正當的,只要他接到正式的約請,他就必定參加。他以為教育不僅是教給學生一點課本上的知識,而也需要師生間的感情的與人格的接觸。他知道在團體的活動中,他自己不是個愛出風頭的人,但是他並不因此而偷懶——他會很冷靜的熱心。在他的心裡他反對學生們的時常出去遊行。可是,每逢遊行,他必定參加,不管他對遊行的目的贊同與否。他以為自己既是教師,就該負看管學生的責任,特別是在學生結隊離開學校的時候。誠然,他的熱心絕不會使他侵犯了校長或任何教員職員的職權,或分外多管些閒事,可是跟著隊伍走動的本身,就叫他心中安適——他應當在學生的左右。假若學生們遇到什麼不幸與危險,他自己必會盡力保護他們。隨著學生平安無事的回來,看著學生都進了校門,他才把心放下。然後,不進校門,便急快的回家——他並不為參加遊行而多用學校一盆水,洗去臉上的灰土。

今天,他沒去參加遊行。他不能去!他不能去大睜白眼的看著男女學生在國慶日向日本旗與日本人鞠躬!可是,從另一方面想,他這是不盡責。他應當辭職。他生平最看不起那些拿著薪金而不負責辦事的人。不過,辭職只是安慰自己的良心,並無補於眼前的危難——假若,他想,日本人把學生集合在天安門而施行大屠殺呢?在理智上,他找到許多日本人不致於那麼毒狠的理由,而且也想到:即使有他跟隨著學生,日本人若是要屠殺,他有什麼能力去阻止呢?日本人若用機關槍掃射,他也必死無疑;而他是一家人的家長!思前想後,他決定不了什麼。越決定不了,他就越焦躁;他頭上出了汗。最後,他想到:即使日本人本不想在今天屠殺,焉知道我們的學生中沒有向日本人扔一兩個炸彈的呢?那麼多的學生難道真的就沒有一個有膽氣的?是的,今天在北平投一兩個炸彈也不過象往大海中扔一塊小磚兒;可是,歷史是有節奏的,到時候就必須有很響的一聲鼓或一聲鑼。豪俠義士們便是歷史節奏中的大鑼大鼓。他們的響聲也許在當時沒有任何效果,可是每到民族危亡的時機,那些巨響就又在民族的心中鳴顫。那是天地間永久不滅的聲音。想到這裡,他的理智無論如何再也不能控制住情感。不管是生是死,他須到天安門去看看。

披上長袍,他一邊扣著鈕釦,一邊往外疾走,連小順兒的“爸,你上哪兒?”也沒顧得回答!

剛出了大門,他便碰到了小崔——剛剛把車由街上拉回來。瑞宣本不想和小崔打招呼,可是一眼看到了車子,他楞了一下。他要坐小崔的車,不僅是為路相當的遠,也是因心中急躁,不耐煩一步一步的走去。

小崔,在拉著車子的時節,永遠不肯對鄰居們先打招呼,怕是被人誤會他是攬生意。他的車子新,腿快,所以要價兒也高一些。他怕因自己的車價兒高而使鄰居們為難。現在,看祁瑞宣向他一打楞,他先說了話;他是把瑞宣算在坐得起他的車子的階級中的。

“祁先生坐車嗎?要坐的話,我就拉一趟!”沒等瑞宣答話,他絮絮叨叨的說下去,好象心中久已憋得慌了的樣子:“街上光一隊一隊的過學生,碰不著一個坐車子的!學生,幹什麼都是學生,真也有臉!去年,給委員長打旗子游街的是他們;今天,給日本人打旗子游街的又是他們!什麼學生,簡直是誠心找罵!你說是不是?”

瑞宣的臉成了大紅布;假若可能,連頭髮根也都發了紅!他知道小崔罵的是學生,而並非罵他。他也知道小崔的見解並不完全正確,小崔是不會由一件事的各方面都想到而後再下判斷的。雖然這樣,他可是沒法子止住臉紅,小崔罵的是學生,而他祁——瑞宣——便是學生的老師呀!他自己現在也是要上天安門去呀!再說,小崔的見解,不管對與不對恐怕也就是一般人共同的見解,而一般人共同的見解,不管對與不對,是會很快的變成類似信仰的東西的!他不知道是誰——日本人還是中國的漢奸——出的這樣的絕戶主意,教學生們在國慶日到天安門去向敵人磕頭。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人是小崔們的偶像。讀書人是有腿兒的禮義廉恥,是聖人的門徒。讀書人領頭兒喊抵制日貨,擁護國民政府,還有許多不可解的什麼男女平權,自由獨立……今天,讀書人卻領著頭兒去喊大日本萬歲!

瑞宣極快的想起這些,又極快的止住思索:他須決定是否還到天安門去。假若還去的話,他會坐在車上和小崔談,教小崔知道些學生們的困難與痛苦。可是,他決定了不去。他的話不會說服了小崔,不是因為小崔的腦袋是木頭的,而是因為小崔的帶著感情的判斷恐怕是無可駁倒的,除非今天在會場上有一兩個學生扔出炸彈去;可是,到底有這樣的學生沒有呢?

冠先生,穿著藍緞子硬夾袍,滿面春風的從三號扭了出來。他的眼珠微一移動,就把小崔象米中的一粒細砂似的篩了出去,而把全副的和顏悅色都向瑞宣擺正。

小崔把車放在門口,提起車墊子來。他很納悶為什麼祁瑞宣這樣手足失措的,但又不肯和冠曉荷在一處立著,所以很不高興的走進家門去。

“瑞宣!”冠先生的聲音非常的溫柔親熱。“是不是要到天安門去?這個熱鬧倒還值得一看!要去,我們一道走?”瑞宣願意和小崔談一整天,而不高興和冠曉荷過一句話。小崔恨學生們,冠先生卻愛看學生們的熱鬧。“這……”瑞宣不曉得自己口中說了幾個什麼字,迷迷糊糊的便走了回來,在院中低著頭走。

冠先生並不是去看熱鬧,而是想教日本人看看他。對怎樣加入新民會去,他還沒找到什麼門路。本來想約劉師傅去給弄兩檔兒“玩藝”,引起日本人的注意,誰知道劉師傅會那麼不知趣,毫不客氣的拒絕了。玩藝兒既獻不上去,他想他至少須教日本人看看他自己。不錯,在逮捕錢默吟的時候,日本憲兵已看見了他。但是,憲兵不過是憲兵,憲兵大概不會放給他差事。今天,在天安門前,必定有一些日本要人,叫要人看見才有作官的希望。

瑞豐和他的隊伍差不多是最早來到天安門的。他預料著,會場四圍必定象開廟會一樣的熱鬧,一群群賣糖食和水果的小販,一群群的紅男綠女,必定沿著四面的紅牆,裡三層外三層的呼喊,擁擠,來回的亂動;在稍遠的地方甚至有照西湖景和變戲法的,敲打著簡單而有吸引力的鑼鼓。他也希望山東面西面和南面,一會兒傳來一線軍樂的聲音,而後,喇叭與銅鼓的聲音越來越大,他能探一探頭便看見一張在空中飄動著的旗子。北平學校的校旗是一校一個樣子,一個顏色,誰也不和誰相同的。在旗子後邊,他喜歡看那耀武揚威的體操教員與那滿身是繩子棒子的童子軍。他特別歡喜那嘀嗒嘀嗒的軍樂,音調雖然簡單,可是足以使他心跳;當他的心這樣跳動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頗瞭解鐵血主義似的。在他高興而想哼唧的時候,十之八九他是哼唧著軍號的簡單的嗒嘀嗒。

可是,眼前的實在景物與他所期望看到的簡直完全不同。天安門的,太廟的,與社稷壇的紅牆,紅牆前的玉石欄杆,紅牆後的黑綠的老松,都是那麼雄美莊嚴,彷彿來到此處的晴美的陽光都沒法不收斂起一些光芒,好使整個的畫面顯出肅靜。這裡不允許吵鬧與輕佻。高大的天安門面對著高大的正陽門,兩個城樓離得那麼近,同時又象離得極遠。在兩門之間的行人只能覺得自己象個螞蟻那麼小。可憐的瑞豐和他的隊伍,立在西門之間的石路上,好象什麼也不是了似的。瑞豐看不到熱鬧,而只感到由城樓,紅牆,和玉石出來一股子什麼沉重的空氣,壓在他的小細脖頸;他只好低下頭去。為開會,在玉石的橋前已搭好一座簡單的講臺。蓆棚木板的講臺,雖然插滿了大小的旗子,可是顯著非常的寒倫,假若那城樓,石橋,是不朽的東西,這蓆棚好象馬上就可以被一陣風颳得無影無蹤!臺上還沒有人。瑞豐看看空臺,看看城樓,趕緊又低下頭去。他覺得可怕。在秋日的晴光中,城樓上的一個個的黑的眼睛好象極慢極慢的眨動呢!誰敢保,那些黑眼睛裡沒有機關槍呢!他極盼多來些人,好撐滿了廣場,給他仗一些膽氣!慢慢的,從東,西,南,三面都來了些學生。沒有軍鼓軍號,沒有任何聲響,一隊隊的就那麼默默的,無可如何的,走來,立住。車馬已經停止由這裡經過。四外可是沒有趕檔子的小販,也沒有看熱鬧的男女。瑞豐參加過幾次大的追悼會,哪一次也沒有象今天這麼安靜——今天可是慶祝會呀!

學生越來越多了。人雖多,可是仍舊填不滿天安門前的廣場。人越多,那深紅的牆與高大的城樓彷彿也越紅越高,鎮壓下去人的聲勢。人,旗幟,彷彿不過是一些毫無分量的毛羽。而天安門是一座莊嚴美麗的山。巡警,憲兵,也增多起來;他們今天沒有一點威風。他們,在往日,保護過學生,也毆打過學生,今天,他們卻不知如何是好——天安門,學生,日本人,亡國,警察,憲兵,這些連不到一氣的,象夢似的聯到了一氣!懶懶的,羞愧的,他們站在學生一旁,大家都不敢出聲。天安門的莊嚴尊傲使他們沉默,羞愧——多麼體面的城,多麼可恥的人啊!

藍東陽把幹事的綢條還在衣袋裡藏著,不敢掛出來。他立在離學生差不多有半里遠的地方,不敢擠在人群裡。常常欠起一點腳來,他向臺上望,切盼他的上司與日本人來到,好掛出綢條,抖一抖威風。臺上還沒有人。吊起他的眼珠,他向四外尋,希望看見個熟人;找不到,天安門前是多麼大呀,找人和找針一樣的難。象剛停落下來的鳥兒似的,他東張張西望望,心裡極不安。天安門的肅靜和學生的沉默教他害了怕。他那比雞腦子大不了多少的詩心,只會用三五句似通不通的話去幸災樂禍的譏誚某人得了盲腸炎,或嫉妒的攻擊某人得到一百元的稿費。他不能欣賞天安門的莊嚴,也不能瞭解學生們的憤愧與沉默。他只覺得這麼多人而沒有聲音,沒有動作,一定埋藏著什麼禍患,使他心中發顫。

學生們差不多已都把腳站木了,臺上還沒有動靜。他們飢渴,疲倦,可是都不肯出聲,就是那不到十歲的小兒女們也懂得不應當出聲,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日本人叫他們來開會。他們沒法不來,他們可是恨日本鬼子。一對對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天安門,那門洞與門樓是多麼高大呀,高大得使他們有點害怕!一對對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著蓆棚,蓆棚上掛著日本旗,還有一面大的,他們不認識的五色旗。他們莫名其妙,這五道兒的旗子是幹什麼的,莫非這就是亡國旗麼?誰知道!他們不敢問老師們,因為老師們今天都低著頭,眼中象含著淚似的。他們也只好低下頭去,用小手輕輕的撕那寫著中日親善等等字樣的紙旗。

學生差不多已到齊,但是天安門前依舊顯著空虛冷落。人多而不熱鬧比無人的靜寂更難堪——甚至於可怕。在大中華的歷史上,沒有過成千上萬的學生在敵人的面前慶祝亡國的事實。在大中華的歷史上,也沒有過成千上萬的學生,立在一處而不出一聲。最不會嚴肅的中國人,今天嚴肅起來。

開會是帶有戲劇性的;臺上的播音機忽然的響了,奏著悲哀陰鬱的日本歌曲。四圍,忽然來了許多持槍的敵兵,遠遠的把會場包圍住。臺上,忽然上來一排人,有穿長袍的中國人,也有武裝的日本人。忽然,帶著綢條的人們——藍東陽在內——象由地裡剛鑽出來的,跳跳鑽鑽的在四處跑。不知是誰設的計,要把大會開得這麼有戲劇性。可是,在天安門前,那偉大莊嚴的天安門前,這點戲劇性沒有得到任何效果。一個小兒向大海狂喊一聲是不會有效果的。那廣播的音樂沒有使天安門前充滿了聲音,而只象遠遠的有人在唸經或悲啼——一種好自殺的民族的悲啼。遠遠的那些兵,在天安門與正陽門的下面,是那麼矮小,好象是一些小的黑黑的寬寬的木棒子;在天安門前任何醜惡的東西都失掉了威風。臺上,那穿長袍的與武裝的,都象些小傀儡,在一些紅紅綠綠的小旗子下,坐著或立著;他們都覺得自己很重要,可是他們除了象傀儡而外,什麼也不象。藍東陽與他的“同志”們,滿以為忽然的掛出綢條,會使自己全身都增加上光彩,而且使別人敬畏他們,可是天安門與學生們只是那麼靜靜的,一動不動,一聲不出,似乎根本沒有理會他們。

一個穿長袍的立起來了,對著擴聲機發言。由機器放大了的聲音,碰到那堅厚的紅牆,碰到那高大的城樓,而後散在那象沒有邊際似的廣場上,只象一些帶著痰的咳嗽。學生們都低著頭,聽不到什麼,也根本不想聽見什麼;他們管那穿長袍而伺候日本人的叫作漢奸。

穿長袍的坐下,立起個武裝的日本人。藍東陽與他的“同志”們,這時候已分頭在各衝要的地方站好,以便“領導”學生。他們拚命的鼓掌,可是在天安門前,他們的掌聲直好象大沙漠上一隻小麻雀在拍動翅膀。他們也示意教學生們鼓掌,學生們都低著頭,沒有任何動作,臺上又發出了那種象小貓打胡嚕的聲音,那個日本武官是用中國話說明日本兵的英勇無敵,可是他完全白費了力,臺下的人聽不見,也不想聽。他的力氣白費了,而且他自己似乎也感到沒法使天安門投降;天安門是那麼大,他自己是那麼小,好象一個猴向峨嵋山示威呢。

一個接著一個,臺上的東洋小木人們都向天安門發出嗡嗡的蚊鳴,都感到不如一陣機關槍把臺下的人掃射干淨倒還痛快。他們也都感到彷彿受了誰的愚弄。那些學生的一聲不出,天安門的莊嚴肅靜,好象都強迫著他們承認自己是幾個猴子,耍著猴子戲。他們在城樓上,玉石橋下面,都埋伏了兵與機關槍,防備意外的襲擊。在臺上,他們還能遠遠的望到會場外圍給他們放哨的兵——看著也象小傀儡。可是,天安門和學生們好象不懂得炸彈與手槍有什麼用處,沉默與淡漠彷彿也是一種武器,一種不武而也可怕的武器。

臺上和臺下的幹事們喊了幾句口號。他們的口都張得很大,手舉得很高,可是聲音很小,很不清楚。學生們一聲不出。慶祝保定的勝利?誰不知道保定是用炸彈與毒氣攻下來的呢!

臺上的傀儡們下了臺,不見了。帶綢條的幹事們拿著整籃子的昭和糖來分發,每個學生一塊。多麼高大的天安門啊,每人分得那麼小的一塊糖!中日親善啊,每人分得一塊糖,在保定被毒氣與炸彈毀滅之後!昭和糖與小旗子都被扔棄在地上。

冠先生早已來到,而不敢往前湊,怕有人放炸彈。臺上已經有兩三個人講過話,他才大著膽來到臺前。他很想走上臺去,可是被巡警很不客氣的攔住。他只好站在學生的前面。學生的第一行離講臺也有五六丈遠,臺上的人不容易看清楚了他。他想往前挪一挪,按照舊戲中呈遞降表的人那樣打躬,報門而進,好引起臺上的注意。巡警不准他往前挪動。他給巡警解釋了幾句:

“請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要給臺上的人們行個禮!”

“難道臺上的人是尊家的爸爸?”巡警沒有好氣的問。

冠先生沒再說什麼,也沒再想往前挪動,只那麼心到神知的,遠遠的,向上深深鞠了躬。而後,他必恭必敬的聽著臺上發出來的聲音;揚著臉,希望臺上的人或者能看清了他的眉眼。最後,他也接過一塊昭和糖,而且對“幹事”說:“會開得很好呢!”——天安門的一幕滑稽劇,只得到這麼一句稱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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