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 去(1 / 6)

我的弟弟,從哥哥臉上學會了驕傲的孫光明,在那個夏日中午走向河邊去摸螺螄。我又一次看到了當時的情景,孫光明穿著一條短褲衩,從屋角拿起他的割草籃子走了出去。屋外的陽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脊背上,黝黑的脊背看上去很油膩。

現在眼前經常會出現模糊的幻覺,我似乎能夠看到時間的流動。時間呈現為透明的灰暗,所有一切都包孕在這隱藏的灰暗之中。我們並不是生活在土地上,事實上我們生活在時間裡。田野、街道、河流、房屋是我們置身時間之中的夥伴。時間將我們推移向前或者向後,並且改變著我們的模樣。

我弟弟在那個失去生命的夏日走出房屋時,應該說是平淡無奇,他千百次這樣走出房屋。由於那次孫光明走出去後所出現的結局,我的記憶修改了當初的情景。當我的目光越過了漫長的回憶之路,重新看到孫光明時,他走出的已經不是房屋。我的弟弟不小心走出了時間。他一旦脫離時間便固定下來,我們則在時間的推移下繼續前行。孫光明將會看著時間帶走了他周圍的人和周圍的景色。我看到了這樣的真實場景:生者將死者埋葬以後,死者便永遠躺在那裡,而生者繼續走動。這真實的場景是時間給予依然浪跡在現實裡的人的暗示。

村裡一個八歲的男孩,手提割草籃子在屋外等著我弟弟孫光明。我注意到了弟弟身上的微妙變化,孫光明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緊隨在我哥哥孫光平身後,他喜歡跑到幾個孫光平不屑一顧的七八歲男孩中間,從而享受一下孫光平那種在村裡孩子中的權威。我坐在池塘旁時,經常看到孫光明在那幾個走起路來還磕磕絆絆的孩子簇擁下,像親王一樣耀武揚威地走來或者走去。

那天中午,我從後窗看著孫光明向河邊走去。他腳蹬父親寬大的草鞋,在泥路上拍打出瀰漫著的灰塵。弟弟尖細的屁股和瘦小的腦袋由父親的大鞋負載著向前,孫光明走到剛搬走的蘇家屋前,將籃子頂到了頭上,於是我弟弟一貫調皮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直了。孫光明希望將其技藝維持到河邊,但籃子不與他合作,滾落到路旁稻田裡。孫光明只是略略回頭以後繼續前行。那個八歲的孩子爬進了稻田,替孫光明撿起了籃子。就這樣,我一直看著孫光明洋洋自得地走向未知之死,而後面那個還將長久活下去的孩子,則左右挎著兩個籃子,搖搖晃晃並且疲憊不堪地追趕著前面的將死之人。

死沒有直接來到孫光明身上,它是透過那個八歲的孩子找到我弟弟的。當孫光明沿著河邊摸螺螄時,八歲的孩子無法擺脫對水的迷戀,往深處開始了無知的移動,接著便是一瞬間踩空淹沒在河水裡。孩子在水中掙扎發出了呼喊聲,呼喊聲斷送了我的弟弟。

孫光明是為了救那個孩子才淹死的。將捨己救人用在我弟弟身上,顯然是誇大其詞。弟弟還沒有崇高到願意以自己的死去換別人的生。他在那一刻的行為,來自於他對那幾個七八歲孩子的權威。當死亡襲擊孫光明手下的孩子時,他粗心大意地以為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去拯救。

被救的孩子根本無法回憶當初的情景,他只會瞠目結舌地看著詢問他的人。幾年以後,當有人再度提起這事時,那孩子一臉的將信將疑,彷彿這是別人編造的。若不是村裡有人親眼所見,孫光明很可能被認為是自己淹死的。

事情發生時,那人剛好走在木橋上。他看到孫光明推了那孩子一把,接下去的情形便是那孩子驚慌失措地逃向岸邊,而孫光明在水中掙扎。我的弟弟最後一次從水裡掙扎著露出頭來時,睜大雙眼直視耀眼的太陽,持續了好幾秒鐘,直到他被最終淹沒。幾天以後的中午,弟弟被埋葬後,我坐在陽光燦爛的池塘旁,也試圖直視太陽,然而耀眼的光芒使我立刻垂下了眼睛。於是我找到了生與死之間的不同,活著的人是無法看清太陽的,只有臨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陽。

當那人失魂落魄地奔跑過來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的喊叫像破碎的玻璃片一樣紛紛揚揚。那時孫光平正用鐮刀削地瓜吃,我看到哥哥將鐮刀一扔,奔出屋外。孫光平邊跑邊呼喊父親,父親孫廣才從菜地裡跑了出來,父子倆急步奔向河邊。我的母親也在那條路上出現,她手裡捏著的頭巾在奔跑的路上上下舞動。我聽到了母親淒厲的哭聲,母親的哭聲在那一刻讓我感到,即便弟弟還活著也將重新死去。

一直以來我都擔憂家中會再次出現什麼。我遊離於家人之外的乖僻,已被村裡人習以為常。對我來說被人遺忘反而更好,可是家中一旦出事我就會突出起來,再度讓人注意。看著村裡人都向河邊跑去時,我感到了巨大的壓力。我完全可以遵循常理跑向河邊,可我擔心自己的行為會讓家人和村裡人認為是幸災樂禍。這樣的時刻我只能選擇遠遠離開,那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到家中。天黑以後,我就來到了河邊,河水在月光下潺潺流動,一些來自陸地的東西在河面上隨波逐流,河水流淌的聲音與往常一樣清脆悅耳。剛剛吞沒了我弟弟的河流,絲毫沒有改變一如既往的平靜。我望著遠處村裡的燈火,隨風飄來嘈雜的人聲。母親嘶叫般的哭聲時斷時續,還有幾個女人為了陪伴母親所發出的哭聲。這就是哀悼一個生命離去的遙遠場景。剛剛吞沒了一個生命的河流卻顯得若無其事。我是在那個時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沒了我的弟弟,是因為它需要別的生命來補充自己的生命。在遠處哭喊的女人和悲痛的男人,同樣也需要別的生命來補充自己的生命。他們從菜地裡割下歡欣成長的蔬菜,或者將一頭豬宰殺。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會像此刻的河水一樣若無其事。

孫光明是由孫廣才和孫光平跳入河水裡打撈上來的。他們在木橋下撈起了孫光明,孫光明被拖到岸上時,他的臉呈現了青草的顏色。已經疲憊不堪的孫廣才抓起孫光明的雙腳,將兒子的身體倒提起來,用脊背支撐著在那條路上奔跑。孫光明的身體在父親的脊背上劇烈晃動,他的腦袋節奏鮮明地拍打著父親的小腿。我的哥哥跑在後面。在那個夏日中午,三具溼淋淋的身體在塵土飛揚的路上奔跑時彷彿亂成一團。他們身後是依然手捏頭巾哭叫著的母親,還有亂糟糟的村民。

奔跑的孫廣才腦袋逐漸後仰,他氣喘吁吁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嘴裡叫喚著孫光平。孫光平從父親脊背上接過弟弟,倒提著繼續跑。落在後面的孫廣才斷斷續續地叫著:

“跑——別停——跑——”

我父親看到孫光明倒垂的頭顱正往下滴水,那是我弟弟身體和頭髮裡的水。孫廣才以為孫光明是口中吐水,那時他還不知道孫光明已經一勞永逸地離去了。

跑出二十來米的孫光平開始搖搖擺擺,孫廣才依然叫著:

“跑——跑——”

我看到哥哥的身體終於倒下,孫光明被摔到了一邊。孫廣才再次提起兒子向前跑去。雖然孫廣才搖晃不止,他那時所跑出來的速度令人吃驚。

當母親和村裡人趕到我家門口時,我的父親已經知道兒子死去了。由於過度緊張和勞累,孫廣才跪在地上嘔吐不止。孫光明則四肢舒展地躺在榆樹下,樹葉為他遮擋著夏日猛烈的陽光。我哥哥孫光平是最後走來的,他看到嘔吐的父親後,也在不遠處跪了下來,面對著父親開始了他的嘔吐。

那個時候,只有母親表現出了正常人的悲哀。她在嘶叫和嗚咽之間,身體上下起伏。我的父兄終止了嘔吐,兩個渾身佈滿塵土的人仍然跪在那裡,呆若木雞地看著眼前這個哭叫的女人。

死去的弟弟被安放在桌子的中央,他的身下鋪著一張破舊的草蓆,上面由床單覆蓋。

我父親孫廣才和哥哥孫光平恢復常態後,第一樁事就是走至井邊打上來一桶水,兩人輪流著喝完,然後各提一隻籃子進城去買豆腐了。走時父親臉色發青地讓旁人轉告那個被救孩子的家人:

“我回來再去找他們。”

那天晚上村裡人都預感著要出事了。我的父兄從城裡回來,請人去吃悼念死者的豆腐飯時,村裡人幾乎都去了,只有被救孩子的家人遲遲沒有出現。

被救孩子的父親是晚上九點過後才獨自來到,他的幾個兄弟沒有來,看來他是準備自己承受一切。他嚴肅地走進了屋子,先是跪在死者身旁叩三個頭,然後站起來說:

“今天村裡人都在。”他看到了隊長,“隊長也在。孫光明是救我兒子死的,我很悲痛。我沒辦法讓孫光明再活過來,只能拿出一點錢。”他從口袋裡摸出錢,遞給孫廣才。“這是一百元。明天我再將家中值錢的東西賣掉,湊起錢給你。我們都是鄉親,你也知道我有多少錢,我只能有多少給多少。”

孫廣才站起來給他找了一把凳子,說:

“你先坐下。”

我父親像一個城裡幹部一樣,慷慨激昂地說起來:

“我兒子死了,沒辦法再活。你給我多少錢都抵不上我兒子一條命,我不要你的錢。我兒子是救人才死的,是英雄。”

後來的話被孫光平搶去了,他也同樣慷慨激昂地說:

“我弟弟是英雄,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你給什麼我們都不要。我們只要你宣傳宣傳,我弟弟的英雄事蹟要讓別人也知道。”

父親最後說:

“你明天就去城裡,讓廣播給播一下。”

孫光明的葬禮第二天就進行了,他被埋葬在屋後不遠處兩棵柏樹的中間。葬禮的時候我一直站在遠處,長久的孤單和被冷落,使我在村裡似乎不再作為一個人而存在。母親嘶叫般的哭聲最後一次在燦爛的陽光下飄蕩起來,父親和哥哥的悲傷在遠處無法看清。孫光明由一張草蓆包裹著被抬到了那裡,村裡人零亂地分佈在村口到墳墓的路上。父親和哥哥將我弟弟放入墳坑之中,蓋上了泥土。於是弟弟正式結束了和人在一起的歲月。

那天晚上我坐在屋後的池塘旁,長久地看著弟弟的墳墓在月光下幽靜地隆起。雖然弟弟躺在遠處,可我感到此刻他正坐在我的身旁。弟弟終於也和我一樣遠離了父母兄長和村中百姓。走的不是一樣的路,最終卻是如此近似。只是弟弟的離去顯得更為果斷和輕鬆。

弟弟的死以及被埋葬,我都由於內心的障礙遠離當初的場景。為此我預感著在家中和村裡將遭受更為激烈的指責。然而許多日子過去以後,誰都沒有出現異乎往常的言行,這使我暗暗吃驚。也正是那一刻,我如釋重負地發現自己已被徹底遺忘。我被安排到了一個村裡人都知道我,同時也都否定我的位置上。

弟弟葬後的第三天,家中的有線廣播播送了孫光明捨己救人的英雄事蹟。這是我父親最為得意的時刻,三天來只要是廣播出聲的時刻,孫廣才總是搬著一把小凳子坐在下面。我父親的期待在那一刻得到實現後,激動使他像一隻歡樂的鴨子似的到處走動。那個農閒的下午,我父親嘹亮的嗓門在村裡人的家中竄進竄出:

“聽到了嗎?”

我哥哥當時站在門前的榆樹下,兩眼閃閃發光地望著他的父親。

我的父親和哥哥開始了他們短暫的紅光滿面的生涯。他們一廂情願地感到政府馬上就會派人來找他們了。他們的幻想從縣裡開始,直達北京。最為輝煌的時刻是在這年國慶節,作為英雄的親屬,他們將收到上天安門城樓的邀請。我的哥哥那時表現得遠比父親精明,他的腦袋裡除了塞滿這些空洞的幻想,還有一個較為切合實際的想法。他提醒父親,弟弟的死去有可能使他們在縣裡混上一官半職。雖然他還在唸書,但作為培養物件已是無可非議了。哥哥的話使父親令人目眩的空洞幻想裡增加了實在的成分。孫廣才那時搓著雙手,竟然不知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激動了。

孫家父子以無法抑止的興奮,將他們極不可靠的設想向村裡人分階段灌輸。於是有關孫家即將搬走的訊息,在村裡紛紛揚揚,最為嚇人的說法是他們有可能搬到北京去居住。這樣的說法來到我家時,讓我在某個下午聽到父親激動無比地對哥哥說:

“無風不起浪。村裡人都這麼說了,看來政府的人馬上就要來了。”

就這樣,我的父親先把自己的幻想灌輸給村裡的人,然後再用村裡人因此而起的流言來鞏固自己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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