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友 情(2 / 2)

林文無法說服自己與蘇杭一起行動,可蘇杭因為激動流露出來的緊張不安,讓林文感受到了心驚肉跳般的興奮,他說:

“你上,我替你站崗。”

當蘇杭越窗進屋前回過頭來朝他不知所措一笑時,他就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比蘇杭更有意思。

林文沒有站在窗前,蘇杭撲到那位老太太身上去的情景,他可以在想象中輕而易舉地完成。作為一個哨兵,他認真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離開視窗幾步,從而能夠更清楚地看到是否有人朝這裡走來。

接著他聽到了一種來自於身體倒地的聲響,彷彿還滾動了一下,接著是幾聲驚慌的嗯嗯聲。雖然這位年屆七十的女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老太太明白過來以後,讓林文聽到了一個蒼老和發怒的聲音:

“畜生,我都可以做你奶奶。”

這話使林文失聲而笑,他知道蘇杭的冒險已經成功了一半。接下去他聽到老人彷彿懺悔般地喊叫:

“作孽啊。”

她無法抵抗蘇杭的猛烈進攻,她的氣憤因為年老力衰只能轉化成對自己的憐憫。就在這時,林文過早地看到了一個成年男子朝這裡走來,這個赤裸著上身,手提一把鐮刀走來的男人,讓林文心驚膽戰,他趕緊跑到視窗,於是看到跪在地上、拼命扯著老太太褲子的蘇杭,而那個垂暮女人則撫摸著自己可能扭傷的肩膀,口齒不清地嘟噥著什麼。得到林文的警告後,蘇杭那一刻像一頭得了瘟疫的狗一樣,從視窗翻身出來。然後兩人拼命地向河邊跑去。蘇杭不停地回頭張望,他始終看到一個手握鐮刀的男人遠遠追來。林文在逃命的路上,耳邊一直響著蘇杭絕望的聲音:

“完了,這下完了。”

那個中午,他們兩人將那條通向城裡的道路弄得塵土滾滾,他們把肺都跑疼了。他們滿嘴臭氣渾身泥土地跑回到了城裡。

中學老師裡,舉止優雅的音樂老師給我留下最為深刻的印象。他是所有老師裡唯一用普通話講課的,當他在風琴前坐下來教我們唱歌時,他的神態和歌聲令我入迷。很長時間裡,我都用喜悅的目光去注視他,他與眾不同的文雅成為我心目中成年以後的榜樣。而且他也是老師中最不勢利的,他以同樣的微笑對待所有的同學。我至今記得他第一次來給我們上課時的情景,他身穿白色襯衣和藏青的長褲,夾著歌譜走進了教室,用廣播裡那種聲調莊重地說:

“音樂是從語言消失的地方開始的。”

習慣了那些土裡土氣的老師用土語講課的同學,那時鬨堂大笑了。

第三年春天,也就是蘇杭向我們展示彩色圖片的日子裡,在音樂課上,使所有老師深感頭痛的蘇杭,以自己的粗俗嘲弄了音樂老師的優雅。蘇杭脫下了他的球鞋放在窗臺上,雙腳架在了課桌上,他尼龍襪子裡散發出來的腳臭飄滿了全屋。面對如此粗俗的挑戰,我們的音樂老師依然引吭高歌,他圓潤的歌聲和蘇杭的腳臭雙雙來到,讓我們同時接受美與醜的衝擊。直到一曲終了,音樂老師才離開風琴,站起來對蘇杭說:

“請你把鞋子穿上。”

不料這話使蘇杭哈哈大笑,他在椅子裡全身抖動地回過頭來,對我們說:

“他還說‘請’呢。”

音樂老師依然文雅地說:

“請你不要放肆。”

這下蘇杭笑得更瘋狂了,他連連咳嗽,拍著胸口說:

“他又說‘請’啦,笑死我啦,真笑死我啦。”

音樂老師氣得臉色發青,他走到蘇杭課桌前,拿起窗臺上的球鞋就扔了出去。當他剛轉身,蘇杭就赤腳搶先跑到風琴前,拿起歌譜也從視窗扔了出去。音樂老師顯然沒有料到這一招,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蘇杭從視窗爬出去,又提著鞋子爬進來。蘇杭仍然將鞋子放在窗臺上,雙腳架上了課桌,然後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看著音樂老師。

音樂老師令我崇拜的文雅,在蘇杭的粗野面前實在是不堪一擊。我們的老師站在講臺旁微仰著臉,長時間不說一句話。他當初的神態猶如得到噩耗似的淒涼,過了良久他才對我們說:

“哪位同學去把歌譜撿回來?”

下課以後,很多同學向蘇杭圍上去歡呼他的勝利時,我沒有像往常那樣也圍上去,當時我內心湧上一股難言的悲涼,作為我成年以後的榜樣,就那麼輕而易舉地被蘇杭侮辱了。

沒過多久,我就和蘇杭分道揚鑣了。事實上我和蘇杭的決裂,只是我一個人的內心體驗。我在他眼中從來是可有可無的,當我不再走到操場中央,不再像別的同學那樣圍繞著他時,時刻意識到這一點的恰恰是我自己,蘇杭似乎根本沒有覺察整日簇擁著他的同學裡,已經少了一個我。他依然是那樣的興高采烈,而我則隱入到獨自一人的孤單裡,但我驚訝地發現往昔我站在蘇杭身旁時,所體會到的心情竟和後來的孤單十分一致。於是我知道了自己只是為了故作鎮靜和虛張聲勢,才走到蘇杭身旁的。後來當我在心裡指責哥哥孫光平巴結城裡同學時,有時我會羞愧地想到自己不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嗎?

現在回想起來,我十分感激蘇杭那天下午用柳枝對我的抽打。當時我是那麼的吃驚,我根本沒有想到蘇杭會突然揮起柳枝,向我抽打過來。那時有一群女同學走到了我們身旁,其中有三個是蘇杭當初竭力愛慕的。我能夠理解蘇杭那時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則難以接受。最初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樣抽打起了我,我強作笑臉竭力躲避著。可他竟然窮追不捨,而且用柳枝猛抽我的臉,疼痛使我萬分吃驚。當我看到那些女同學站住腳驚訝地看著我們時,內心的屈辱油然而生。得意洋洋的蘇杭不停地回過頭去向她們吹口哨,同時大聲喊叫著命令我趴到地上去。我是那時明白他為什麼要抽打我,我既沒有趴下,也沒有奪過柳枝,而是轉身向教室的方向走去,我的同學們在後面歡叫,蘇杭追上來繼續抽打著我,我依然沒有回擊他,只是不停地往前走。我遭受恥辱的眼淚在那個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實正是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後和蘇宇建立了親密的友情。我不再裝模作樣地擁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單之中,以真正的我開始了獨自的生活。有時我也會因為寂寞而難以忍受空虛的折磨,但我寧願以這樣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自尊,也不願以恥辱為代價去換取那種表面的朋友。我是那時候注意起了蘇宇,蘇宇走在路邊的孤單神態讓我感到十分親切。還是少年的蘇宇,已經顯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樣。那時的蘇宇還沒有擺脫南門時父親和寡婦那事所帶來的陰影。我暗中注意蘇宇時,蘇宇也在悄悄注意著我。事後我才知道,當初自己表現出來的與任何同學都不交往的神態,曾經感動過蘇宇。

蘇宇對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觀察到了。蘇宇經常抬起頭來看著同樣走在路邊的我,那時中間走著我們的同學,他們都是三五成群,一夥一夥的邊走邊高聲說話,只有我們兩人獨自行走。可是蘇宇在南門時的幸福生活留給我難以磨滅的印象,阻止了我產生和蘇宇交往的任何想法。另一方面沒有朋友的事實,讓我很難設想一個比自己高兩級的同學會走上前來表示友好。

直到這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蘇宇才突然和我說話。當時我們走在路的兩端,當我向蘇宇望去時,沒料到他會站住腳,並向我流露了微笑。我無法忘記蘇宇當時滿面通紅的情形,這位容易害羞的朋友就這樣叫住了我:

“孫光林。”

我站在了那裡。現在我已經無法還原當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看著蘇宇。很多同學在我們中間走去,直到顯出很大一個空當時,蘇宇才走過來問我:

“你還記得我嗎?”

我最初向蘇杭走去時,所期待蘇杭的正是盼望他說類似這樣的話。這話後來卻由蘇宇主動說出。我當時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我點點頭,說道:

“你是蘇宇。”

這次交往以後,放學回家時我們在學校裡一旦相遇,就會自然地走到一起。我經常看到蘇杭在不遠處疑惑不解地望著我們。這樣的關係持續了一段時間後,我們兩人對走到校門口就要分手的事實都開始感到不安了。蘇宇開始送我回家,他總是送到那座通往南門的木橋為止。蘇宇站在那裡朝走去的我揮揮手,然後轉過身去慢慢地走遠。

幾年前我回到家鄉重返南門時,那座老式的木橋已被水泥的新橋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傍晚裡,回想著那些發生在夏季的往事。於是我懷舊的目光逐漸抹殺了作為工廠的南門,石頭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橋。我重又看到了南門的田野,長滿青草的泥土河岸,腳下的水泥橋面轉換成了昔日的木板,我從木板的縫隙裡看著河水的流動。

我在冬天凜冽的寒風裡,回想起了這樣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蘇宇在木橋上站了很久,那是夏季最初來到的一個傍晚,蘇宇羞怯地望著南門的目光在晚霞裡微微泛紅。他用和那個傍晚同樣寧靜的聲音,回憶著一個平靜的經歷。他在南門的一個夏日夜晚,因為太熱不想放下蚊帳,他母親就坐在床邊替他扇風和驅趕蚊蟲,等他睡著後她才放下蚊帳。

當初蘇宇有關他母親的這段話,讓我聽了有些傷感。那時我已經很難得到來自家庭的溫暖。

蘇宇接下去告訴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個噩夢。“我好像殺人了,警察到處抓我,我就跑回家中,想在家裡躲起來,結果父母下班回來後發現了我,就用繩子把我綁在門前的樹上,要把我交給警察。我拼命地哭,求他們別這樣。他們則是拼命地罵我。”

蘇宇在睡夢中的哭聲驚醒了他母親,母親叫醒他時,他一身冷汗,心臟都跳疼了,母親訓斥他:

“哭什麼,神經病。”

母親的聲音像是很厭惡,使蘇宇當時深感絕望。

少年的蘇宇對少年的我講敘這些時,我們兩人恐怕都難以明白這揭示著什麼。後來,蘇宇死後十多年,我站在這座通往南門的橋上,獨自回想這些時,我才逐漸看到敏感的蘇宇,從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絕望這兩個事實糾纏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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