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婚 禮(2 / 2)

小說:在細雨中呼喊歌曲 作者:餘華

他的說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樣馬馬虎虎,被說服的人也不是不願去,無非是因為無聊而作出的某種表示。

這次婚禮宰了兩頭豬和幾十條草魚,這一切都是在村裡曬場上進行的。豬血和魚鱗在曬場上盤踞了一上午,直到我們放學回家時,曬場才被清理出來,擺上了二十張圓桌。那時候孫光明的臉上貼滿了魚鱗,一身腥臭地對走過去的孫光平說:

“你數數,我有多少眼睛?”

孫光平像是父親似的訓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孫光平一手抓住孫光明脖後的衣領,把他往池塘拉去。孫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頓時受到了損害,他扯著尖細的嗓音破口大罵:

“孫光平,我操你娘。”

迎親的隊伍是在上午出發的。一支目標一致、卻鬆鬆垮垮的隊伍在節奏混亂的鑼鼓聲裡,越過了那條後來取走孫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躍進的床上夥伴。

來自鄰村的新娘是個長得很圓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進村裡。她似乎認為村裡沒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裡來過多次,所以在表現羞怯時理直氣壯。

那次婚禮孫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來顆蠶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夢裡他依然臭屁滾滾。翌日上午孫光平向他指出這一點時,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認為自己已吃了五顆水果糖,至於蠶豆他就沒工夫去數了。孫光明在臨死的前一天,還坐在門檻上向孫光平打聽村裡誰快要結婚了,他發誓這次要吃十顆水果糖。他說這話時鼻涕都流進了嘴巴。

我經常想起這個過早死去的弟弟,在那個下午爭搶水果糖和蠶豆時的勇猛情形。王躍進的嫂子拿著一個竹籃出來時,孫光明並不是最早衝上去的,但他卻最先撲倒在地。那一籃蠶豆裡只夾雜著幾十顆水果糖。王家嫂子像餵雞一樣將籃中的食物倒向圍上去的孩子。我哥哥孫光平撲下去時,臉頰遭受另一個孩子膝蓋的無意一擊。脾氣暴躁的哥哥當時只顧去揍那個孩子,從而一無所獲。孫光明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撲下去搶水果糖和蠶豆時經受住了各種打擊。以至他後來滿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齜牙咧嘴地撫摸著腦袋和耳朵,同時告訴孫光平他的腿也傷痕累累。

孫光明搶到七顆水果糖和滿滿一把蠶豆,他坐在地上將它們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開。孫光平站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著四周貪婪盯著弟弟的孩子,使他們誰也不敢上前去搶孫光明手中的食物。

然後孫光明分給了孫光平一小把蠶豆和一顆水果糖,孫光平接過去後十分不滿地說:

“就這麼一點。”

孫光明摸著自己被擠紅的耳朵猶豫地看著孫光平,然後似乎是有些感傷地拿出一顆水果糖和一撮蠶豆遞給哥哥。當哥哥仍沒有走開的意思時,他尖細的嗓子充滿威脅地叫起來: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時分走進村子的,這個圓臉圓屁股的姑娘雖然低著頭,可她對婚姻的自得和她的微笑一樣明顯。擁有同樣神態的新郎,顯然已經忘記了幾天前是如何被馮玉青緊緊抱住的,他神采飛揚地走來時,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們揮舞著。我這時候內心洋溢位寧靜的愉快,因為我心目中美好的馮玉青脫離了王躍進的玷汙。然而當我往馮玉青家中望去時,一股難言的憂傷油然而生,我看到了自己心裡憧憬的化身正無比關切地注視著這裡。馮玉青站在屋前,神情茫然地望著正在進行的與她無關的儀式。在所有人裡,只有馮玉青能夠體味到被排斥在外是什麼滋味。

然後他們坐在村裡曬場上吃喝起來。我父親孫廣才晚上睡覺時扭傷了脖子,此刻他光著半邊膀子像個綠林好漢一樣坐在那裡。站在身後的母親喝了一口喜慶的白酒,噴到了父親的肩上,父親被母親的手揉搓得搖搖晃晃,他哎喲叫喚時顯得脆弱可愛,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他大口喝酒。父親的筷子夾著一大塊肉放進嘴裡時,讓站在一旁的孫光平和孫光明口水直流,孫廣才不停地扭頭去驅趕自己的兒子:

“滾開。”

他們一直從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禮的高潮是在下午來到的。那時馮玉青手提一根草繩意外地出現了,王躍進沒有看到她走來,當時他正和同村的一個年輕人碰杯。當有人拍他肩膀時,他才看到馮玉青已經站在身後了。這位春風得意的年輕人立刻臉色慘白,我記得雜聲四起的曬場在那一刻展現了聲響紛紛掉落的圖景,從而讓遠處的我清晰地聽到了馮玉青當時的聲音:

“你站起來。”

王躍進重現了他在孫光平菜刀追趕下的慌亂,這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像個動作遲緩的老人那樣站了起來。馮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來到曬場旁一棵樹下。在眾目睽睽之下,馮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體在秋季的天空下顯得十分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麗動人。她將草繩系在樹枝上。

這時羅老頭喊叫起來:“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馮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動作文靜地將草繩佈置出一個能將腦袋伸進去的圓圈。接著她跳下了凳子,她當初下跳的姿態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潑。然後是莊重離去。

鴉雀無聲的曬場在馮玉青離去後又雜聲四起,臉色蒼白的王躍進渾身哆嗦地開始大聲咒罵,他在表達自己氣憤時缺乏應有的理直氣壯。我原以為他會走過去扯下那根草繩,結果他卻坐在別人給他的凳子上再也沒有站起來。他那已經明白一切的新娘,在當時倒是相對要冷靜得多。新娘坐在那裡目光發直,她唯一的動作就是將一碗白酒一氣喝乾。她的新郎不時偷看那根草繩以及新娘的臉色。後來他哥哥取下了草繩,他依然時時朝那裡張望。這樣的情景一直持續了很久。草繩如同電影來到村裡一樣,熱鬧非凡地來到這個婚禮上,使這個婚禮還沒有結束就已懸樑自盡。

沒過多久新娘就醉了,她發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聲,同時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宣告:

“我要上吊。”

她向那已經不存在的草繩傾斜著走去時,被王躍進的嫂子緊緊抱住,這個已生過兩個孩子的女人向王躍進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裡去。”

新娘被幾個人架進屋去時,仍然執著地喊叫:

“我要上吊。”

過了好一陣,王躍進他們幾個人才從屋裡出來。可他們剛出來,新娘又緊隨而出了。這次她手裡握著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們聽不清她是在哭還是在笑,只聽到她喊:

“你們看哪。”

那時馮玉青坐在屋前的臺階上,遠遠地看著這一切。我忘不了她當初微斜著臉,右手托住下巴時的沉思模樣,風將她的頭髮在眼睛前吹來吹去。她對遠處雜亂的情景似乎視而不見,彷彿看著的是鏡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馮玉青不再關心正在進行著的婚禮,她開始為自己的命運迷惑不解。

幾天以後,一個貨郎來到了村裡。這個四十來歲,穿著灰色衣服的男人,將貨郎擔子放在了馮玉青的屋前。他用外鄉人的口音向站在門口的馮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裡的孩子在他身旁圍了一陣後又都散開了,貨郎來到這個離城太近的地方顯然是路過,可他在馮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

我幾次經過那裡,總是聽到貨郎喑啞的嗓音疲憊地訴說著走南闖北的艱難。貨郎微笑時神情苦澀,而馮玉青專心傾聽的眼神卻是變幻莫測,她坐在門檻上,依然是手託下巴的模樣。貨郎只是偶爾幾次扭回頭去看看馮玉青。

貨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時刻離開南門的,他離去後馮玉青也在南門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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